周雅人踉跄着避开秋决刀追杀,御风朝佛塔奔袭:“太行道是大端国教,又有天师掌教镇守,徐章房绝不敢轻犯……”
“听着。”白冤打断他,“此刻已是日出之时,御风扫清雾障阴霾,这里有贺砚曾经留下的……”她顿了顿,才补充道,“佛焰。”
“什么佛焰?”
笼罩云峰的晨岚与寒霜被暴风卷席着散去,第一束日光照进佛塔,光柱正好透过缝隙落在释迦牟尼涅槃像之上,映射出一片类似光影般的端正字迹。
李流云回头望见,朝那尊造像走近。
一旁的连钊也注意到了:“竟然有字。”
“咦,”林木凑上前,“居然是以光照投射的。”
阳光透过塔檐投射出的光影,在涅槃台上呈现出大片规整的字迹,像突然洒下的神迹。
没想到这座佛塔的建造居然如此精妙。
于和气抬头打量须臾塔檐:“刻的什么啊?”
闻翼浏览涅槃台上的光影:“佛经吧。”
随着风暴卷走山岚,日头拨开云雾,光束透过窗棂、门楣、壁龛、乃至塔刹穿透而入,将一页页经文映照满室,无论石墙、地面,甚至投射在几个少年全身。
连钊盯着壁上的光影字迹:“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由于光照的缘故,李流云在安置不死民石匣的壁龛中也发现了密集的陀罗尼经文。
林木眨眼间,一颗字影投在他漆黑的瞳仁中:“这有什么用意吗?”
李流云虽在太行道修行,也会研读一些佛教经典,从而了解其他教派的差异:“据说念此经文或写陀罗尼经者,可灭恶业,涤除罪障,破一切秽恶道苦,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原来是为了灭罪吗。”
李流云指了指身上的字影:“像这种,经文的光影映照于身,或者经塔的尘土飘落在身上,也是为了灭除一切罪业,叫作‘尘沾影覆’。”
闻翼:“所以咱们这也算是‘影覆’于身,可以消除罪业吗?”
林木想了想,自认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咱们本身也没有什么罪业吧。”
连钊道:“没有罪业,也能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道:“不对啊,咱们修道的怎么信上佛了。”
几人说话的工夫,山间的阴霾雾障被狂风一扫而光,瞬息间天清气朗,灿阳刺目。
李流云抬手挡了下灼目的光束,忽闻清风送来一句:“流云,开塔门。”
当塔门自内打开,晃晃烈日蓦地照进涅槃台。
光芒好似一把火星,李流云这才看见卧佛造像下竟然嵌着一轮阳燧!
阳燧取火于日,即得真火。
涅槃像下的火焰燃起之际,周遭光影浮动。
几名少年全都愣住了,林木吃惊不已:“怎么回事?”
李流云终于看出端倪:“荼毗。”
连钊:“什么?”
佛塔中怎会有个荼毗仪式?
这不是僧人死后焚尸用的吗?
难道因为这是一座涅槃塔?所以保存着这样一个荼毗仪式?
李流云来不及搞明白,字字光影被燃起的焰火反射出去,映照山河!
一瞬间,山巅流光万顷,字字光影竟在烈日下化作熊熊焰火,引燃塔松。
提刀劈斩向周雅人的笑面人被陡然爆发的光影晃了眼,一脚踏进烈焰之中……
周雅人顺势煽风点火,窜起的烈焰似一堵火墙,朝笑面人扑压而去!
周雅人心中意外又不解:“贺砚怎么会备下这样一个阵地……?”
说是阵地,又并非阵地。
若非走投无路,白冤永远不想点燃这把佛焰,更不愿想起那段久远的记忆,因为她总会对贺砚生出一股难抑的痛惜:“这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什么?”
贺砚自知罪孽深重。
听说陀罗尼经可灭恶业,涤除罪障,于是贺砚没日没夜地在这间佛塔中念经刻经,一边自毁一边忏悔,口口声声都是“我有罪”。
人间刑罚失当,常有冤狱,白冤时常被冥讼所召,不可能总在这处峰峦中看着贺砚。
她记得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烈阳当空,早早便入了夏,绿林中鸟啼虫鸣,十分喧嚣。
白冤本不是个浮躁的性情,那日却觉得这片林子分外聒噪。
天清气朗本该是个大好风光,但在此地却不然,因为浓浓山岚是用来照护佛塔的迷障。
可那天迷障破天荒地散尽了,这就颇为蹊跷,于是白冤心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那也是白冤最后一次登上中条,当她穿过一棵棵状似塔刹的茂密松林来到佛塔前时,撞见的便是贺砚站在一堆干柴枯草中,用他精心布置的涅槃台引了把佛焰。
就像他平日在岩壁上精雕细琢的那样,佛典中,这叫荼毗。
原来他日日夜夜刻经、凿佛像、铸涅槃台,是为了自焚。
他以香烛烧顶灼身也就罢了,白冤看不住他,而今他却要把自己活活烧死。
难道他真的以为,用佛焰烧尽自身,就能灭除一切罪业?
当时白冤望着那片火海,脑中闪过的念头与周雅人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如果贺砚把自己烧成灰烬,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了?
白冤想也没想地冲进佛火之中,连极阴寒气都差点扑不灭那把熊熊烈焰,等她将烧得不成人样的贺砚扔进佛塔时,那一心寻死之人仍在挣扎反抗,他用那把已经烧坏的嗓子冲她喊:“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拦着我!”
“你不要管我!”
“求你了。”
“放开我。”
“我的族人,受烈火焚身……白冤……”
“我也应当受烈焰焚身之苦,去给他们陪葬!”
白冤揽住他的手臂被佛焰灼烧,烫起一大片火红水泡,又在贺砚挣扎间蹭破了,她没感觉到灼痛。
此刻再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对贺砚,几乎是束手无策的,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抚这个悲恨绝望到一心求死的人。只能俯身搂紧面目全非的贺砚,在他耳边低声道:“我错了。”
闻言,旁观的周雅人蓦地怔住。
“是我做错了,”白冤对贺砚说,“我不应该告诉你。”
挣扎的贺砚终于安静下来,他仰起头,半只眼皮烧焦了,因此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定定看了白冤良久,才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哑声开口:“是我让你自责了吗?”
那一刻,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绪在白冤心口漫开,让她难过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因为我这样,让你内疚了吗?”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对不起,白冤。”贺砚哽咽道,“我不想,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我不……我不这样了,你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白冤,对不起……”
周雅人刚看到这里,报死伞中的记忆便如云烟般被白冤驱散。
“哪怕他变成那样,差点活活烧死自己,最后终于安生下来,也是怕我自责,怕我内疚……”
贺砚从来不想活,可是他又要逼着自己活,因为怕白冤自责内疚。
白冤心头五味杂陈,到今天都难以描述当时的心境。也正是这样的贺砚,才会活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白冤当时甚至想,或许她真的不应该阻拦,应该放他解脱。
第124章 火葬场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
周雅人怎么也没想到, 他们此刻引燃的,竟是贺砚用来烧罪自焚的那把火。
所以白冤一直捂着不肯相告,她亲历过贺砚自毁自焚,又怎会再让忘尽前尘的他知道, 让本就充满苦难的人生更加溃烂。
要不是他与报死伞建立起共感, 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前世今生所有的痛苦累积叠加在一起, 压得周雅人喘不过气。
可这生死关头, 他没时间为贺砚的悲恨停下来难过。
笑面人一跃数丈,秋决刀劈开火墙, 刀锋裹着滚滚烈焰斩下来!
周雅人仓惶急退, 掀起的长风在头顶架起一道霜盾,挡下了这凌厉刀焰。
洒下的经文光影如同燃料, 被阳燧取来的火星引燃,散落时如同降下一场火雨。山间的朽木腐植一点就着, 青烟腾起,佛焰攀上古松树干,烤化的松脂如同火油, 瞬间催大了火势, 舔向周雅人。
与此同时,周雅人手中的报死伞阴气大盛,寒霜凝冰地罩住他半边身体, 当那股火舌舔上身时, 才没有将他灼伤, 皮肤上反而覆着一阵让人颤栗的寒凉。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周雅人听见白冤说,“该自焚的从来不是贺砚。”
周雅人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在白冤说出“点了这座青山, 烧死他”的同时,手持折扇煽风点火,猛地推高火势。
松针在烈焰中蜷曲焦枯,老树皮在灼烧中噼啪炸裂,佛火随着风势猛地腾跃而起,卷起数丈高的焰火反扑笑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