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传书太行, 让何长老尽快赶赴平陆。”
何长老乃太行道资历最深的大医,既擅针灸之法,又以经脉为要, 找他替听风知治伤再合适不过。
李流云一边给周雅人切脉, 一边说:“这一路,听风知全身经脉都有至阴之气罩护,暂时崩不了, 应该能挺到我们去平陆。”
“至阴之气, ”林木看向周雅人怀中的报死伞, 哪怕他昏迷也不曾撒过手,“白冤吗?”
李流云颔首:“对。”
林木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因为听风知和白冤,他们两个, 在这场绝境中并肩作战,不惧生死,然后为了彼此,拼了性命相护相保,直到这一刻,直到最后。
林木想:这就是所谓的生死与共吧。
他一直喜欢生死与共这个词,因为它涵盖了情深义重,携手进退,壮烈而又义无反顾。
没有谁会被抛下。
人间深情厚谊,莫过于此。
鬼使神差的,林木缓缓伸出手,就在即将触及报死伞的时候,一支药瓶塞进了他手掌心。林木蓦地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塞给他药瓶的同门。
于和气说:“看着我作甚,快涂一下你身上的烧伤。”
“哦。”林木不动声色道,“你脸没洗干净。”
于和气“啊”一声,转身趴到船舷上,伸头出去瞧水中自己的倒影,果然还是只花猫脸。
他光着上身,背过去时,从后颈到背脊亮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燎泡,因为闻翼刚给他涂抹完药膏,没急着披衣,反正这条船上除了摇桨的艄公再没有其他外人。
随着他这一举动,甲板顿时向一侧倾斜,坐在船舷上的连钊身形不稳,刚拽下来的靴子扑通掉进河中。
“欸!”连钊企图去捞,结果一个荡漾的浪头就把靴子卷走了,“欸,我的鞋,你干什么。”
闻翼淡淡瞥一眼:“你那鞋面上两窟窿,大脚拇指戳在外头,还能捞回来穿啊。”
连钊:“我就那一双鞋!扔了我穿啥!”
于和气立刻拔下自己脚上一只黑靴递过去,半点不含糊:“我的赔你吧。”
连钊一扭头,就见到烧穿的鞋底子,焦煳焦煳的,他一把拨开:“你这还不如我的呢,我起码还有个鞋底儿!”
说完,几个少年瞅着烧穿的鞋底子嘎嘎乐。
“笑!”连钊绷不住咧开嘴,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还笑得出来!”
“哈哈,师兄,我可赔给你了啊,是你自己不要。”
听于和气这么一说,连钊一把抢过他那只破底鞋,甩开膀子扔进大河。
“欸!”于和气来不及阻止,“我的鞋。”
“一报还一报。”
逗得林木和闻翼大笑不止。
连钊报完,又指使于和气道:“把你的臭脚丫子抬起来。”
好家伙,脚掌中间那块经历灼烧,皮肉又在奔逃的过程中磨得血肉模糊。
连钊攥住他脚踝:“都这样了,你还呲个大牙乐呢。”
于和气看向连钊的大脚拇指头,上面顶着个比核桃还大的火泡,大牙根本关不住:“反正哭是不可能哭的。”
连钊真想一巴掌扇这小子痛脚上,扇哭!
于和气隐隐感受到对方的企图,立刻缩回脚,盘腿蜷在膝上,并没将这点伤放在心上,抓起帕子擦脸。
闻翼敞着怀,笑出来的腹肌上有块灼伤,涂完膏药晾了一会儿,他正往甲板上走时,忽闻后方传来两声惊叫。
“啊!”
连钊正将裤腰扒拉下去,露出髋骨上一块伤痕。
林木刚把衣服褪到胳膊肘,拧着脖子去看肩背处的灼伤。
李流云则刚好系上衣襟。
听闻这声惊叫,衣衫不整的几名少年齐刷刷扭头,就见靠近的一艘客船甲板上站着两如花似玉的姑娘,见了他们这一船敞胸露怀光膀子的□□,羞得遮眼挡脸撇过头去。
吓得众少年赶紧穿衣服蔽体,个个神色慌张手忙脚乱。
也有那年纪较大的妇人瞧着他们慌里慌张的模样掩嘴偷笑,更有女子打趣喊:“几位小郎君,水上风大,可要当心着凉啊。”
那声音甚是娇俏。
几位埋头穿衣的小郎君经不住取笑逗弄,瞬间面红耳赤,他们谁也没注意竟有客船行至,更不敢抬头去看,三五下穿戴上衣衫,让那条客船先行。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客船上那名头戴草帽,三白眼下有道疤印的男人。男人目光刚好扫过舟楫上的周雅人,视线落在报死伞上停留须臾,旋即不动声色隐进船舱。
待商船行远,几名少年面上的红温才渐渐退降下去,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肚子咕噜噜叫嚣起来,于是他们从艄公准备的食盒里扒拉出一些干粮。
这本是艄公自己的口粮,用粗粮炒熟的糗,入口干硬粗糙,吞咽的时候甚至还会剌嗓子。
即便几名少年不算娇生惯养,还是觉得难以下咽,奈何捱不住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种时候有东西充饥就不错了,他们没得挑,于是闷头吃起来。
李流云的饭食虽不说样样精细,却也从没吃过这么粗的糠,跟嚼谷皮稻壳没两样。因为实在难以入喉,只得灌两口冷水冲下肚。
林木每每用帕巾替听风知擦汗时,视线总会下意识瞥向报死伞。
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好几次挨过去,又踟蹰着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他坐在李流云身边,嚼着干粮看向报死伞,欲言又止,抓耳挠腮。
李流云视线一转,正见林木挠红了耳朵,他顿了一下,开口问:“痒?”
“啊?”
李流云:“耳朵痒?”
林木一脸茫然:“不痒啊。”
连钊盯着他:“不痒你挠个不停?”
林木磕巴了一下:“我那个……”
小师弟藏不住心事,连钊一眼就能看穿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流云?”
“啊,啊,”林木接连啊了两声,开始努力组织语言,“我就是觉得吧,有点奇怪,听风知一直攥着这把伞,嗯,师兄你说这是白冤的本源,而且刚才在中条山上,听风知和笑面人对决的时候,风雪封山。如今听风知命悬一线,这个至阴之气又一直护着他全身经脉。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听风知是不是能感应到白冤?”
李流云耐心听完,沉吟道:“应该是吧。”
林木即刻坐直了,他眨巴一下眼:“那,那是怎么感应到的?是不是……”林木非常好奇,说出自己的猜测,“碰到那把伞就能有感应?”
怪不得这位小师弟这么神思不属的,原来一直琢磨这件事,李流云道:“你想碰一下?”
林木张口,没“啊”出来。
他想碰,但是又觉得别扭,不敢碰。
至于怎么会觉得别扭呢,林木想,就好比白冤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他肯定不能动手去划拉她吧,这多冒犯啊。
归于本源变成伞,那也一样,于是林木梗着脖子,违心地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李流云说,“我昨日替听风知施针的时候无意间碰到过,没感应到什么。”
林木呆愣道:“没有吗?”
“白冤和听风知关系匪浅,我想应该只有听风知才能与她建立这种感应吧。”
林木双肩塌下去:“原来如此。”
“我以为听风知难逃一死,报死伞也保不住,没想到最后还能逆风翻盘,”太惊险了,连钊唏嘘不已,“那个笑面人这会儿应该葬身火海了吧?”
笑面葬身火海了,但是人却义无反顾跳了崖,并且借着悬崖峭壁上的树木做缓冲,枝干撑不住急坠的巨大重量,断裂时尖利的木刺豁开后背皮肉。徐章房再次失去重心,下坠时拼尽全力捞住崖柏,柏枝撑不住折断,枝条将他手臂划出数道血线。他再次向下急坠,好在一棵老树的横枝接住他腰腹,徐章房摔摔砸砸落了底,扑通掉进一池冷泉中。
浑身各处的烧伤灼痛非常,这一池冷泉正好能够帮助镇痛。
他真是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栽这个跟头。
怎么就失了手呢?
这样居然还会失手。
徐章房靠着坚硬冰冷的石岩,全身浸在冷池中,抬头望着山巅大火和滚滚浓烟反省。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徐章房不禁感叹:“真是百密一疏啊。”
他正暗自盘算,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徐章房没有回头,待来者站定在冷池边,他才懒散开口:“脚程真慢啊。”
“房先生。”黑衣人仰头看了看山火,觉得这祖宗是真能搞事,刚砸完渡口又来放火烧山,搅得天翻地覆。黑衣人腹诽心谤,但是面上不显,“您老怎么还泡上澡了?”
这没长眼的狗东西,徐章房被他一句话戳了肺管子,想发作,又倒不出那个力气,只好作罢,唉声叹气说:“失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