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立象中的白冤说:再陪我一程, 可能是最后一程。
三皇无文,结绳以治,瞽宗托风记言,自五帝始有书契,即便后来有了文字书契替代记载,也总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时,于是圣人“立象”以尽意。
周雅人“立象”尽意,因为千言万言,沉在肺腑之中,都诉不尽他的情意。纵有千言万言,也不及与之比肩,他贪图白冤相伴,如此这般,就不像他形单影只一个人走。
他自给自足地伸出手,做出携手而行的样子来,走着走着,好像就没有那么孤单寂寞了。
如果可以这样走到地老天荒该有多好,周雅人盯着“立象”中的白冤想,原来他也渴望天长地久。
世人不得知,就让明月清风做个见证。
此后这世上,怕是再无周雅人。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则鸣。水之无声,风荡则鸣。
周雅人手中律管一转,嫩绿的柳条拂过肩头,他诉不尽千愁万绪,只好托遗响于悲风。
此一生,他在乎的人不多,陆秉算作一个,值得他赴汤蹈火。
周雅人一意孤行,尽管抱憾,幸而白冤答应过他,下一次会来找他。
只要不将他锉骨扬灰……周雅人自然想过这一层,所以让唐媛的兄长给流云捎了话,托他为自己收尸。
……
此刻杨家小儿命在旦夕,李流云正跟几个同门在捕蛇人的带领下,找到一处隐秘幽深的洞穴。
洞口不大,里头黑黢黢望不到头,几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交流后,打算深入查探。
洞道向下倾斜,低矮窄小,仅容一人低头弯腰勉强通行。
里头实在太局促,连钊没办法抬头,稍不注意磕到后脑勺,他说:“这里莫不是墓道吧?”
“也有可能,”捕蛇人说,“蛇虫鼠蚁,通常会在墓穴内栖身。”
几名少年修士连京观都亲身探过了,没有什么墓穴还能让他们畏惧。
尽管身体伏底,但洞道太过逼仄,粗糙的土壁仍会时不时擦到胳膊后背。
捕蛇人跪伏在地,膝行间,隐隐嗅到了“蛇息”。对于几名少年而言,这股味道带着腥臭,自然不好闻。
越往深处,狭道越低越窄,迫使几人只能用手肘爬行,得亏他们身形偏瘦,但凡胖点,都有可能卡在甬道里。几名少年不免担心,若是在这种情形下遇到毒蛇出没,手脚难以施展,可不方便对付。
幸而没遇到什么意外,也没有预防掘墓的机关,让他们顺利通过了这段狭道。
里头逐渐宽阔起来,甚至可以直立而行,就听脚下一声脆响,李流云踩扁了什么东西。
捕蛇人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借着微光俯身察看,是坨深绿发黑的东西,捕蛇人告诉他们:“这是蛇粪,干燥后就比较脆硬。”
连钊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取笑他:“流云你踩到蛇粪了。”
李流云:“……”
如此看来,这里头的确有蛇栖身。
从来没见过蛇粪的闻翼好奇道:“不是,这蛇粪这么大一坨?”
捕蛇人观察分析:“据粪便的粗细可以判断,这条蛇绝对不小,怕是条巨蟒。”
于和气:“巨蟒?”
捕蛇人点头。
闻翼:“多大的巨蟒?”
捕蛇人根据经验判断:“少说得有腰那么粗吧,没个两三丈怕是打不住,我从来没见过这山里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巨蟒。”
少年几个全都震惊了。
连钊吃惊道:“两三丈长?!”
于和气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围:“这么粗?!”
捕蛇人说:“要真是条巨蟒,又处于孕期的话,绝对非常危险,随随便便就能绞死人。”
虽然他知道这几位小道长有些本领,但还是有必要出言提醒,这种处于孕期的大型巨蟒极度危险,免得他们莽撞抑或掉以轻心。
闻翼他们心里已经打起了鼓。
得亏有这位经验老到的捕蛇人在,既帮他们找孕蛇,也能根据痕迹判断即将面对的是条什么蛇,起码心里有个底,李流云道:“赶紧找吧,别误了时辰。”
“对对,”连钊问,“听风知让我们几更过去接应来着?”
李流云:“三更。”
听风知让人来传话,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只粗略交代了几件事情,最后一件说的是若他有何不测,还望小友在保证自身性命无忧的情况下,替他收个尸。
李流云怀疑过他们在平陆的藏身之地被徐章房发现了,但是听风知再三叮嘱他们留在陕州,继续帮杨家收胎。
当时闻翼听完很是不解:“听风知这是要干什么?”
李流云并非毫无头绪,他隐隐有几分猜测,听风知怕是准备以身犯险:“按他说的做吧。”
于和气一连四问:“他让我们三更去这里接应?接应谁?有谁在陕州吗?还是听风知准备过来?”
李流云摇头,并不多言:“到时候就知道了。”
未免引起那帮暗中窥视的人怀疑,他们一直带着捕蛇人漫山遍野寻找孕蛇,继而才找到此地。攸关孩童性命,他们一直尽心尽力,并非只做表面功夫而已。
李流云几人沿着长长的地道走了许久,沿途发现过一些腐烂发臭的死鼠枯植,并且伴随蛇类频繁活动的痕迹。
捕蛇人鼻子灵,嗅到蛇腥气渐渐变得浓重起来,即便几位不熟悉“蛇息”的少年也能明辨这股气味。
地道蜿蜒,约莫拐了几个弯,他们终于毫无阻碍地来到尽头。
面前显然是一堵石门。
凭李流云的机智聪明,大能所布的奇门遁甲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堵再普通不过的石门,一按墙上的机关,这道门便缓缓打开。
在厚重的沉闷声响里,一股阴冷潮湿的腥风渗出,并夹杂着陈旧的异味扑面而来。
几名少年做足防备,突袭的危险并未发生。
火折子燃起的微光照进黑暗,脚下有石砌的斜坡,周遭石壁粗粝,湿漉漉地生着苔藓。
几名少年谨慎地迈进去,脚底湿滑,不远处有一大摊积水,应该是渗漏进来的雨水。
就见积水边盘着条静止不动的巨蟒,蟒身呈黄绿交杂的花纹,后三分之二段处却异常膨大起来,鼓囊着,下腹鳞片炸开,将蟒纹撑变了形。
真是条怀孕的雌蟒,而且跟捕蛇人刚才判断的一样,巨蟒甚至比少年的腰更加粗壮,虽然盘踞着,长度却不容小觑,两三丈必然是不止的。
“天……”于和气压着惊叹。
于和气咽了口唾沫,生怕惊动了巨蟒:“这玩意儿要怎么搞?”
“它睡着了吗?”连钊疑惑,“怎么没反应?”
刚才石门打开的动静可不小。
几人谁也没有贸然靠近,蟒头朝着另一方,看不见情况。
一般情况下,蟒蛇即便处于休眠警觉性也极高。
捕蛇人在岩壁边发现两个箩筐,筐里装了七八只鸡和三五只兔子,俨然是给这条巨蟒备下的口粮。
捕蛇人立刻心里有了数,他指着箩筐低声说:“有人投喂它。”
少年几人转头看向箩筐里的家禽。
捕蛇人说:“这条巨蟒应该是人豢养在这儿的。”石门时常开合,巨蟒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才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正当此刻,巨蟒无声无息抬起头,蟒身缓缓拖长,悄然凑到了几个不速之客的身后。
待他们点完笼子里的口粮,再回头时,就与巨大的蟒头近距离相了个面,少年们眼珠子差点吓脱眶。
“啊!”
某位受不住惊吓大叫一声,洞内立刻响起拔剑的声音。
可能是剑响的瞬间刺激了它,感受到危险的蟒头一猛子张开巨口撞过来,将还未完全拔出长剑的闻翼撞飞出去。
若不是李流云和连钊反应够快,也免不了遭庞大的蟒身撞飞。
捕蛇人敏捷地在窜起的蛇腹下一矮身,就地滚过去,踩进荡起的积水中。
蟒蛇一个扫尾,炸起一串水花,卷着于和气朝李流云甩砸出去,阻了李流云的攻袭。
连钊纵身一跃,一脚飞旋踢将咬过来的蛇头踢歪,长剑横扫间,巨蟒蓦地滑出石门,扬起的尾巴尖如同长鞭,差点抽到连钊脸上。
闻言低吼:“它要跑!”
几名少年提剑就追。
地道狭窄,容不下两人并行,巨蟒即便拖着沉重膨大的身躯,蛇行速度也非寻常。
李流云乘胜追击,就见巨蟒长躯蜿蜒,庞大的躯体碾过地面,在洞道之处拐了弯。
这个弯道不是他们寻来的山道!
李流云手里的长剑朝蛇头钉出去,巨蟒倏地朝一侧昂首,避开刺来的长剑,腹鳞贴着岩壁丝滑地溜过去。
李流云疾步追至,情急中一把抓住蛇尾,奈何尾巴尖太滑,根本攥不住,反倒捏了一手黏腻。
待穷追至拐角,突然腥盆大口朝他的面门吞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