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也不能在这儿睡。
阿聪只好爬起来,单手去拽烂泥一样的陈莺, 将她往自己背上架。
陈莺微微掀开一条眼缝, 手脚配合着趴到他背上,让阿聪背着自己爬上峡谷崖壁, 这是条专供纤夫拉船开凿的栈道,上头深切着无数道纤绳磨出的凹痕。
“你也瞧见了, 那女的比瞽师还凶残,我们杀不了阿昭苏,不走的话只会死路一条。”她知道阿聪不甘心, 出声安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阿聪只是默默背着她往前。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陈莺揽住它脖子,下巴搭在阿聪肩头,“把它们从太阴/道体救出来, 我就送你们回去。”
阿聪只是无声地放慢脚步, 走在狭窄的岩壁上。
“魂归故里。”陈莺轻声说,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背井离乡这么久,眼看就能回家了,难道你们要为了个瞽师, 在这个糟烂的地方身死魂消?”
阿聪缓缓站定。
“那我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把你们送回去,”陈莺难得苦口婆心,“阿聪,现在阴燧已经找到了,我们去东海寻乡吧?”
阿聪背着她直愣愣站着,久久没有回应。
陈莺叹了口气:“你都死成罔象了,别这么死心眼儿。就让那阿昭苏在这个糟烂的地方颠沛流离,受苦受难,其实比杀了他更加解恨,让他活着也是种惩罚,而且更加生不如死。你若一把火烧死他,反倒是帮他从苦海中彻底解脱。”
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罔象敌不过阿昭苏,何必去做无谓牺牲,更何况阿昭苏身边还多了个足以斩天裂地的帮手。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她耍那点小把戏实在不堪一击,下场可以直接对照徐章房。
“阿聪,这么多年,我和你相依为命,杀人如麻……”陈莺转头,侧脸贴在阿聪肩背上,她丝毫没有要为自己所作所为反省的意思,反倒觉得他们都活该,“这些人啊,伪善,自私,贪婪,最会装模作样,得寸进尺。为了利益,算计亲朋,反目成仇,免不了要去搬弄一番是非,好叫你里外都不是人。更有甚者,揣着一副贼心烂肺来对你好,做着当面言亲,背后诋毁的行径,真是一群磨牙吮血、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她看腻了这些人的嘴脸,人心才是最险恶的东西,但是……陈莺陷入短暂沉默,双目涣散地盯着岩壁上凿出的孔洞,开口道:“但是陆秉好像不一样。”
陆秉爱憎分明,十分恨她,陈莺说:“我有时候看到他那副可怜相,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心软。早知道,我就不杀他爹和他祖母了,两个老东西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
阿聪胳膊有了动作。
陈莺探头看过去,盯着它手指比划了几下,陈莺摇头道:“我就是有点可惜,跟他结这么大的深仇大恨。”
阿聪继续比划。
陈莺说:“嗯?我没怎么想啊,我就是闲的,随口说说,感慨一下,反正杀都杀了,后悔能有什么用,我才不后悔。依我的脾气,即便重来一次,我也照样会杀。”
陈莺叹了口:“只能说遇到我,算他倒霉。但是我能遇到他,真的很走运,不然,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阿聪,”陈莺拍了拍它的脸,拍到那张用冷铁打造的面具上,“以免夜长梦多,我们必须赶紧走,陕州绝对不能留了,那瞽师昨天已经摸瞎找了过来,要是他再来把陆秉抢走怎么办,你赔得起吗?!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让他把陆秉抢走!”
她都以死相逼了,阿聪终于点了头。
“快走吧,”陈莺这才放心阖上眼,“我睡会儿。”
雨后是一个晴夜,阿聪任劳任怨背着她行过河谷,前头是轮遥不可及的圆月,挂在它们归乡的路上。
阿聪很久没有背过她了,上一次背她,还是在陈莺小的时候。
没想到一转眼,她就不知不觉长大了,成过一次亲,可惜所遇非良人,沈远文对她许下的山盟海誓没挺过半载,就先负了心。
陈莺没哭没闹没委屈自己,只是履行当断则断不受其乱的原则,说:“让他去阴曹地府骗鬼去吧。”
然后将狗男人跟他那堆一文不值的屁话彻底扼杀,毫不拖泥带水,正好她要给阿聪制作尸囊衣,便拿沈远文来当痋蛭的温床。
自阿聪变成一滩没用的罔象尸液,只能借着尸囊衣上岸。打它从太阴/道体逃出生天,到人间流离失所,唯一的念头便是重回故土。
可是无量秘境千年前遭逢大难,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陈莺成为它的伙伴,第一个解读罔象的心声,她很耐心很耐心地解读它,理解它,不遗余力帮助它。
然后笑着跟它说:“我送你们回去啊。”
因为这句好似随口一说的承诺,她几乎倾尽心力,做了能做的一切。
这一刻阿聪忽然忧愁地想:如果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会被他们欺负吧?
尽管陈莺总说:我可是痋师,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了,我干那么多坏事,经验丰富,问世间还有谁能比我丧尽天良,想欺负我,活腻了吧。
她还说:我用不着你操心。
可当万事俱备,阿聪望着遥遥归途,忽然又觉舍不下。
阿聪从没想过,在这憎恶的世间,还会有个人成为它舍不下的牵挂。
它无声地喊:“阿莺。”
不记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它开始叫她阿莺。
不死民皆姓阿,这样叫的话,像家人。
……
白冤听完关于罔象的来历,并没觉得太意外,反而清晰了痋师和罔象的目的:“痋师在京观夺走阴燧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她可能是冲着无量秘境而去的。”
无量秘境是不死民的安身之所,攸关不死民和秘境的安危,白冤即便怀疑,也没有吐露半个字。
直到周雅人得知自己身份,白冤才跟他透露过一点。
于世人而言,不死民只是山海经中的一则传说,跟那些虚无缥缈的上古神话一样,只要无人当真就可以避免麻烦和灾祸。
“贪生怕死一直是人的天性,区区百年寿数,根本不够他们活,若是知道有法子避开生老病死,你猜他们会做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倘若不死民的存在和秘境暴露的话,必将招来无数渴望长生的贪心人趋之若鹜。”
到那时,全天下都将成为“方仙道”。
长生药炼成之后,徐福因为只想独活,残害了所有知情人,这事儿才能瞒下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阴燧是能寻找到无量秘境的关键。”哪怕对周雅人,白冤也没提起过,但是现在已经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没有阴燧,无人能够找到秘境,即便不死民自身,出来后再想回去,没有阴燧也会迷失在茫茫东海。”
许多不知情者打阴燧主意,比如蒲州京观中那名道人元参,他处心积虑算计观澜夺取阴燧,是为了给自己造一个炼形之宫,妄图在太阴中托死复生。
而另一些知情者打阴燧主意则是为了寻找不死民生存的秘境。
白冤说:“如果罔象真的是不死民的遗形,它们与痋师为伍,抢走阴燧,一定是为了返乡。”
就像人类不管走到哪里,都想落叶归根,回归故里,罔象亦不例外。
返乡两个字听得周雅人心底一片苍凉:“痋师此人,穷凶极恶,它们这么做……无疑是把通往秘境的关键暴露给痋师,再次将族人置于险境。”
白冤倒是能理解:“没有痋师帮忙,它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永远在水底徘徊,永远找不到阴燧,永远无法返乡。”
所以罔象必须依赖痋师。
阿昭苏是被无量秘境驱逐出境的,经历生死辗转,周雅人没有对故土的记忆,但是那些被迫离开故土,客死异乡的罔象不一样。
周雅人沉吟道:“如果痋师跟徐福一样居心叵测,那么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白冤分析:“从痋师和罔象的行程来看,一直是顺着黄河往东行,可见他们下一步,就是前往东海寻找秘境。”
周雅人神色凝重起来:“我们必须从痋师手中夺回阴燧,阻止他们找到秘境。”
白冤道:“不过我还有个疑点,”
周雅人问:“什么?”
“当初那群方士以命献祭,以死冤束缚住我的时候,冥讼中的线索指向河冢。按照痋师的说法,或许那些方士就是为了告诉我,那些服食过丹药的童男童女在河冢,希望我找到河冢中的尸体。不过我去晚了,大秦早已亡了一千载,那些尸体早已腐烂在秽土之中,尸水渗入大河化作罔象。”白冤思忖道,“但是童男童女的尸体只能证明方仙道炼丹失败,根本无法替他们申冤,甚至会因为有毒的丹药导致这么多人暴毙更加罪加一等。所以方士所指引的,还是埋葬在河冢里的那几具身怀痋引的孕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