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人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白冤一直陪着他。
只是这个梦始于一场很不吉利的阴阳相隔,好像打从一开始,就预示着不得圆满。
白冤不嫌晦气地在这个冤死之人的刑劫中化生,从此与阿昭苏有了某种别样的羁绊。就像雏鸟睁开眼见到第一只乌鸦麻雀,阿昭苏便是白冤被冥讼召唤所见到的第一具尸体。
她与这具尸体朝夕相处了很久,当然并没什么特殊恋尸癖,白冤等他一烂就在原地挖个坑埋了,碑文上书“阿昭苏之墓”。
自此,这座坟就成了她来到这世间的落脚地,有别于常人的是,别人安家,她“安坟”。
因为她自化生伊始,便成了这天地间,一缕没有来去,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融不进这世俗活气里,只好日夜与孤坟相伴。
她把这座坟当成了自己的来处和归处,而坟里“住”着个与她唯一相关的人。
白冤总在这座孤坟前徘徊,从光秃秃的坟头土到草长莺飞,从草木枯黄再到大雪纷飞。她驱鸟兽赶野狗,后来见过世人扫墓祭奠,便也带了野果和浊酒摆在坟头,每当雨雪天时,她会展开报死伞撑在坟头,多此一举地为坟里的“阿昭苏”遮挡雨雪。
她就这么与一座孤坟相伴过春秋,当然也被诸多死怨召唤,去为冤死者报丧。
她被一道又一道冥讼牵绊住,忙碌往复,却始终会回到这处“阿昭苏”的葬身之地。
一人一坟,成了函谷关最最悲寂的风景。
可是谁家好人天天睡坟头,指定有什么讲究。
周雅人当初在报死伞窥见这一幕时,妄自认为发乎一段至死不渝的深情,否则白冤为什么要守着一座孤坟,将它当作唯一的归宿,终日与孤寂相伴,风雨无阻地往返?
直到现在周雅人才终于明白,白冤满身孤寂,无依无靠,只有这座孤坟里的阿昭苏,是她说不清又道不明、与生俱来的依赖。
这跟白冤的来历相关。
“吾乃白冤,阿昭苏刑劫所化,生于冤死之道,冥讼刑劫加诸己身,承天地阴阳于报死伞中,游走生死之界,为冤死者报丧。”
前所未有的悲苦潮水般漫上心头,几乎将沉沦遗梦的人彻底吞没,周雅人难受到无以复加,恨不得自己能从那捧黄土堆里爬出来。
然后他又忽然看见,青石垒砌的关楼之上,老子挟伞而立,迎着扑面而至的清风,须发飘动时,他微微眯起眼,慎而重之地将黑伞交付于尹喜,好似窥得天机,他低声道:“南风不竞。”
关令尹喜躬身俯首,以双手托举之势,慎而重之地接过那把伞。
这显然是一种交托。
直到阿昭苏死于函谷关,报死伞应劫而生。
老子为什么西行?
这是否是一场预知?
道祖得见天道,提前预知了一些灾祸,好比自认为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受方仙道迷惑,有求于天地。获得长生寿数而引来祸事,埋下祸患,遂西出函关,授经于关尹子,交托报死伞,避世而去。
世间事,福祸相依,因果相连,道祖窥知此天地间,道生一,一生二……然后窥知冤魂塞路,能生恶道,道外生恶道,将有一条灾劫诞生出的冤死之道,唤作白冤。
此灾劫关乎方仙道、不死民、痋师、伏羲之手等等,一直牵扯不休。
“南风不竞,多死声。”是否也早就预示到了今时今日,命运让周雅人活成“听风知”,找到压在北屈鬼衙门的那座太阴/道体,和属于他的劫缘再次重逢。
他的“刑劫”引着他抵达海域审判之地,然后以自身为证,为阿昭苏释冤。
这一切究竟是天意?还是圣人观阴阳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从而落下的一子?
直到最后一刻,白冤才肯告诉他:“我是你刑劫所化,也是你的沉冤和枷锁。”
她说:“我其实没有把握,这趟把你送回来,我还能不能在。”
白冤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甚至做好了同他的刑劫一起消散。
周雅人早该发现的,来密州的途中,他不下一次同白冤提起往后,可是白冤总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从来没有搭这茬。
因为她知道可能没往后,她应不了长久。
就像他当初瞒着白冤去陕州送死,白冤也没打算告诉他。
他们都太自作主张,然后将生死置之度外,瞒着对方去死。死了倒能一了百了,那被抛下的人呢?
白冤,他在梦中问,我怎么办?
你如此抉择的时候,你也没有问过我。
你让我怎么办?
我怎么办?
周雅人缓缓睁开眼,幻梦散了,眼前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他再也见不到那抹霜雪般的身影。
周遭二里地的声音灌进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出海前的小渔村,许多熟悉的话音落入耳内,何长老带着流云和那几个少年居然来到了此地,方道长和磨镜匠声气儿最高,精神抖擞的,还有陆秉……大家都在。
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周雅人撑起身下床,缓缓开门走出去。
他避开嘈杂人声,听着远处起落的潮汐,脚步轻浮地往静谧之处走。走着走着,难免想起一些往事来,那时候的他还对白冤一无所知,自以为与白冤殊途陌路,总想着有朝一日,要与她分道扬镳……
可是白冤却说:“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我注定陌路不了。”
他说:“没有阴燧,我交不了差。”
“怎么?天高地阔不自在,还惦记着回你的大牢做个盲臣?”白冤轻笑一声,“何故非要交这个差,不如考虑跟着我,兴许我还能捞你一把。”
后来真就一语成谶。
周雅人踏着回忆,停在渔村一处废弃的草屋前,忽然觉得白冤也是个率直的性子。
她当时还说:“无论天涯陌路,世道变迁,你都会死在我面前。”
周雅人扬起嘴角,他很喜欢这句话,于是吹燃手里的火折子,抛向这间干燥废弃的茅草屋,顺道招来几缕夏日暖风,将火势越吹越旺。
周雅人感受着燃起来的熊熊火源,不紧不慢地解下腰间律管,和折扇一起放在礁石上。
你说的,无论天涯陌路,世道变迁,我都会死在你面前。
所以白冤,我们一定会相聚吧?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哪怕当牛做马,也要随白冤左右,至死不弃。
他这个人,重行重诺,言出必行。
只是脚踝被镣铐的刑钉扎透了,行动不太方便,稍稍拖慢了他去见白冤的脚步,虽然有点心急,不过早一步晚一步,都不耽误。
自此往后,还有风会记得,他与白冤,至死不弃,至死不渝。
就在周雅人即将踏入烈火的瞬间,身后猛地传来陆秉胆战心惊的颤音。
“雅人!”
这道急促惊惧的声音将周雅人猛地拖住,他踟蹰良久,无奈地没再轻易往前迈,只能妥协于当下的时机不对。
以免陆秉跑过来被火燎着,周雅人自觉退出来,若无其事地迎上急慌慌的人。
这几个大步花光了陆秉所有力气,他扫了眼搁在礁石上的两样物件,慌促不已地看向面前的挚友,和他身后那场大火,嗓子眼阵阵发紧:“雅人。”
“走这么急干什么?”周雅人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这场烧起的大火与他毫无干系。
可是陆秉知道,他一直活在绝境中,无数次痛不欲生,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他最清楚不想活了的人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副样子。
可是……
“雅人。”陆秉开口,“活着好累啊。”
周雅人蓦地一愣,他没料到陆秉一开口竟会跟他说这句,用那种,叹人生多艰的口吻,就像曾经在长安时那样,陆秉一遇到堵心的事儿,就会跑来跟他抱怨或诉苦,把所有的烦恼和不如意全都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
但那个时候他的烦恼,都是些斗鸡遛狗的小打小闹,扭头就能忘,跟现在完全是天壤之别。
“我也很痛苦,无时无刻都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陆秉定定看着这位挚友,“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应该去死吗?”
周雅人怔在原地,张开口,没来得及说出话,就听陆秉继续道:“我每天都要想一百次,要不然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周雅人一阵心慌:“陆秉。”
“雅人,我活得很辛苦。但是你们好不容易把我救下来,我要是随便去死了,未免太辜负大家。”陆秉尽可能心平气和道,“而且,祖母和我爹的坟头都长草了吧,我这个做儿孙的没来得及尽孝,现在连他们的坟都找不到。所以雅人,我希望你能陪我回去一趟,起码我得回去磕个头。”
“……应该的。”
陆秉跟他商量:“咱们再熬一熬吧,若是真熬不下去,到时候再一死了之,兄弟陪你一起上路,你看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