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别有用心,还指望我帮你渡过刑劫,所以才没下狠手。”白冤从善如流地接话,盯着他略微浅淡的瞳仁,“对吧,你也把我当成他们口中所谓的鬼判了?”
周雅人一愣,下意识开口否认:“你不是只给冤死之人……”
“对啊,”白冤漫不经心地给他支招,“你可以学学孙绣娘,说不定我能考虑显个灵。”
周雅人不上她的当:“十二年前,那个人冤死狱中无意间触到阵法,阴差阳错唤出你一缕神识。十二年后,那冤死之人的女儿又在鬼衙门以死为祭,是谁教她的这个方法,她又是如何知道以死鸣冤就能祭出你的?”
白冤拧眉。
周雅人索性将矛头指向对方:“十二年前你借机闹了场人尽皆知的‘鬼’,想引各路能人修士来北屈破开太阴/道体,最后却没能如愿。或许你那缕神识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太行道的阵法禁锢在了鬼衙门的大阵内,不得已在此蛰伏多年,终于某天遇到闯入鬼衙门的孙绣娘和沈家少爷,你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又故技重施,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手段,在沈家大少爷的身上种下痋引……”
而那个蛊惑孙绣娘以死为祭的,其实就是白冤她自己。
第28章 下归阴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周雅人合情合理地分析, 陆秉不也正是因为这桩案子,将他从大老远的长安请来的么,只要命案足够离奇,就可能引来各方奇人异士, 从而发现暗藏在鬼衙门中的太阴/道体。
结果白冤听完他这席推论加指控, 疑问道:“什么痋引?”
周雅人:“……”从这张布满刑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此难以确定, 白冤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管她真不知道或者装不知道,周雅人还是耐心地对白冤解释了什么是痋引, 并大致讲述了因此引发的一系列惨案。
白冤暗自在心里将对方所谓的“痋术”过了一遍, 然后想起孙绣娘在鬼衙门的大阵中近乎疯魔的念叨过:“去死,让他们都去死, 都去死,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满嘴这种类似诅咒般的怨毒祈愿。
“她爹十二年前被沈家冤枉,所以孙绣娘绑架了沈家大少爷,在其身上种下痋引, 目的是要为父报仇。”毕竟当年是沈老爷买通狱卒在牢里对其大刑伺候, 令那人惨死狱中。白冤前后梳理,但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自己用痋术就把仇报了,还要我干什么?”
周雅人一愣:“你觉得她多此一举?”
所以依白冤所言, 痋引是孙绣娘所为, 跟她无关。
“是啊, 此女本事这么大,真不一定需要我。”白冤甚至怀疑,也许孙绣娘也是误打误撞呢,因为孙绣娘在原本封印着她的大阵上献祭, 心中又怀着父亲的仇恨和冤屈,所以才歪打正着祭出来她一缕神识。
“你不是白冤么,”周雅人道,“她要的当然是给父亲沉冤昭雪,比如当年那沈家幼子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相依然不得而知。”
白冤却道:“如今跟他们相关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有谁在乎呢?”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周雅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些被你担在身上的冤魂。”
白冤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握了握。
周雅人问:“你受制于它们,对吗?”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白冤之前说的那番话:“你说能困住你的是不白之冤,所以你受制于它们,受制于这些不白之冤。”
周雅人语气笃定:“是它们让你不得解脱,让你被囚困在太阴/道体这座道法冤狱之中,我其实很想问,你被困了多久?”
地下无日月,具体困了多久白冤已经记不清了,只能从一个接一个沉入太阴/道体中的枉死者身上估个大概:“少说也该一千年了吧。”
周雅人大惊,难以形容心底的震撼,他觉得不可思议,更难以置信,好一会儿才强压下那份汹涌起伏的心绪,理出一点头绪来:“秦朝?”
“是,大秦。”白冤回忆,“熬过了混战和厮杀,秦王兵吞六国,一统天下,结束了群雄逐鹿的局面。”
“你……”
“很惊讶么?”
非常惊讶,而且难以消化,他是真没见过这么古的“人”。
周雅人甚至不太敢信,但水底那座太阴/道体就是在秦之时期落下的,还有那三枚以秦币所布的六爻卦阵,而且:“鬼衙门是后来在秦狱之上建的衙,所以那些被填埋在地基大阵中的尸骨,都曾是关押在秦狱中的死囚,对吗?”
白冤淡声道:“对,一群倒霉鬼。”
“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为你打造的一座刑狱。”周雅人道,“就为了布下这个阵法,不惜捏造冤案,罔顾刑法,冤杀秦狱中的所有囚徒?什么人会这么做?会这么不惜代价地对付你?”
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仇怨?
“这还用问吗,古往今来,那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嘴上常常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白冤轻飘飘地说,“比如你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想除魔卫道?”
这是拐着弯骂他伪君子呢,周雅人转念又一想,他在太阴/道体中也是对白冤起过杀心的。那些凌厉的剑风,挟着意为诛戮的风语咒钉向白冤,他当时没半分留情,所以白冤这番话他其实没法反驳。
“但也不全然是你所想的这样。”白冤开口,“埋在鬼衙门地基下的,大多是秦朝术士。”
“术士?”周雅人十分惊诧,他觉得白冤是不是说反了,“布此阵法的才该是术士吧?”
白冤冷道:“都是一丘之貉,最后自食恶果。”
“什么意思?”周雅人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些术士怎么会……”
言到此,周雅人忽地止住了后话,因为他忽然想起《史记·儒林列传》中记载: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
其中正好提到“坑术士”,难道跟这个有关?
果不其然,且听白冤道:“秦王……不对,应该称其始皇帝。”
秦统一六国后,秦王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遂取三皇之“皇”、五帝之“帝”合并为皇帝,并自称“始皇帝”。
白冤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简而言之:“始皇帝讳死,重用诸多术士寻觅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结果终无所获。这帮术士因害怕被治罪,便密谋逃窜并大肆抨击始皇帝,最后招来杀身之祸,囚禁秦狱,尸骨就成了这北屈鬼衙门下的地基。”
周雅人听完一口反驳:“不对。”
“哪里不对?”
“鬼衙门的地基是用冤死之人做的阵,所以他们是被冤死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说是一群倒霉鬼啊,谁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抨击过始皇帝。”
也就是受到牵连,但事情绝不仅仅像白冤三言两语说的这般简单,其中必然曲折离奇。
周雅人默然须臾:“你不想说就罢了,不必绕着弯子糊弄我。”
白冤觉得好笑:“不说自己来套话,倒先怪起别人糊弄你,怎么?我不过刚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就看起来缺心眼儿么,还妄想着有问必答,让我全部给你交底?”
周雅人被怼得哑口无言,随后才道:“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北屈落下太阴/道体,你又是怎么被囚禁在这个阵法里的?”
白冤跟他打了几回机锋,很清楚眼前人心思缜密,惯会刨根问底,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敷衍过去的。白冤懒得应付他,毕竟嘴长在自己身上,她爱说不说。
周雅人见对方闭口不言,也很识相地不再追问,转身将衣衫和幕篱搁在床边叮嘱她换上,并自行避出房间掩上门,去同秦三道谢告辞。
他们住进一家稍显清冷的客栈,开了两间客房,周雅人问白冤:“需要吃点东西么?”
“不必。”
周雅人估计她也不食人间五谷,便就此作罢。
他本打算回一趟陆家看看陆秉的伤势如何,谁知刚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周雅人连忙撑住桌椅站稳,待这阵眩晕过去后才缓缓落座,自己给自己把了个脉,开好方子麻烦店小二帮忙抓药煎熬。
因气血亏损严重,导致精力不济,周雅人服了汤药便缓缓昏睡过去,但又睡不太安稳,他其实需要时间静养,却没敢给自己加那几味用以安神的草药,一只耳朵总在下意识的“听墙根”。
一墙之隔的房内当然没有丝毫动静,白冤甚至都没翻一下身,于是周雅人那根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哒哒哒。
笃笃笃。
再冷清的客栈也还是会有人声、脚步声、叩门声,时不时会有低语从门的缝隙漏进来。
大多是店小二招呼前来住店的客人:“客官这边请,客官赶路应该饿了吧,需不需要小店帮您准备一桌酒菜?”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但不至于惊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