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一勒缰绳停下,跳下马去搀扶老郎中。
“按理说咱们走了大半个时辰,早该到了。”老郎中借力下了马车,提着那盏风灯在薄雾中探路,随即一拍大腿,“哎哟喂,我说怎么着,果真走岔了,这不是回镇里的道儿啊。”
车夫吃惊:“啥?我真走错了?!”
“可不就是吗!”
“那……那这是上哪儿的?咱往前走能拐到镇上吗?还是得掉头回去啊?”
“这……”这一问却把老郎中难住了,因为他也不认得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为保险起见,还是掉头回去比较妥当。
但此段道路尤为狭窄,不易调转马头,便决定再往前行驶一段。
然而周遭的雾气越来越浓,前路也越发看不清,车夫生怕一个不慎就走到悬崖边上。正待提心吊胆之际,前方的黑幕中忽然响起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
此铃声一响,马儿便受刺激般嘶鸣起来,马蹄踱得焦躁不安。
车夫和郎中几度坐不稳,屁股颠了好几下。
这马不知何故突然失控,竟在雾霭中横冲直撞的疯蹿起来。
老郎中哎哟一声,身体失衡栽倒一侧,差点撞了脑门儿。他情急之下抓住车厢壁,才没让自己翻腾出去:“怎么回事?啊啊——”
车夫连忙抓紧缰绳,狠狠制住扑哧带喘的躁动马匹,大声疾呼:“吁——吁——吁——”
兵荒马乱好一场,车夫扯缰绳的手心虎口直接磨破了层皮,过程中折腾出来一身大汗,才好不容易制住突然失控的野马。
“哎哟,哎哟喂……”郎中一把老骨头差点儿颠散了架。
车夫也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但还未等他安安生生喘口气,便见雾霭中黑影憧憧。
悬挂车前的风灯在方才那场横冲直撞的颠簸中剧烈摇晃着,照得雾霭中的黑影也在光晕中张牙舞爪的晃动,晃得车夫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瞠目结舌道:“什……什么东西?!”
而被晃得七荤八素的老郎中从马车门帘后探出来,晕头转向的张望了一眼,只觉天旋地转:“晕,哎哟,我头晕,你到底怎么赶车的,这马抽的什么疯,怎么就乱跑……”
车夫瘫倒在马屁股上,面如白纸,手指哆嗦地指着前方:“有……有……”
于是老郎中揉了把昏花的老眼,努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抢话道:“有人!”
这一嗓子几乎把车夫从怪力乱神的惊恐中喊回了魂,他缓过劲儿来道:“人?”
“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赶夜路……”老郎中说话间搭上车夫后背,却摸到一片汗湿的衣料。
老郎中明显感觉手掌下的身体在战栗,而他话到一半猛地戛然而止,因为他好像在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中看见许多张惨白惨白的面孔,阴森森的悬在这夜色雾霭中,个个紧闭双目,诡谲地朝他们而来。
“啊——”
“啊——”
“啊——”
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地响起。
老郎中和车夫齐齐跳了马,整个人疯了似的夺命狂奔,每一次回头,都好似能看见藏于暗夜雾霭中的鬼脸,在身后对他们穷追不舍。
“有鬼啊……”
“救命啊……”
惊惧的叫喊在山原中回荡,传出阵阵阴森不绝的回音。二人无头苍蝇般四下狂奔,吓得谁也顾不上谁,以至于双双跑散。
车夫跌跌撞撞,几乎撞得头破血流,衣服被枯枝划破了,皮肉被荆条剌出道道血口,然而恐惧胜过了一切皮肉上的痛感。
车夫铆足了劲地往前逃,双眼几乎不看前路,最终一脚踏空滚下斜坡,后脑勺狠狠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他觉得疼且头晕,但还是不管不顾的从地上爬起来,膝盖骨几乎打不直,却还是踉踉跄跄地往前奔。后脑勺的热血流了一脖子,他也顾不及,因为他看见前头有一间亮着烛火的瓦舍。
车夫滚了一身土,跌跌绊绊闯入瓦舍中,慌乱间一把推开两扇虚掩的木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蓦地愣住了。
且见屋舍内挂着红绸布,燃着红烛,墙上贴着大红喜字,而正中榻上端坐着一名身穿喜服的新娘,大红喜帕盖住了她的头脸。
车夫狼狈不堪地停在门槛外,愣愣盯着室内喜气洋洋的一幕,手足无措地唤了声:“姑娘。”
姑娘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缓缓朝他抬起涂着嫣红蔻丹的纤纤玉手。
那手指真白啊。
车夫盯着那只伸向自己的雪白玉手,气喘如斗,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鬼迷心窍的迈过门槛,亦步亦趋来到红烛幔帐下。
新娘无声等待着——于是车夫颤巍巍抬起一只沾满泥血的肮脏粗手,缓缓在新娘的默许中掀起盖头。
第58章 小丁瓜 “香火味。”
农妇一瘸一拐从屋内挪到窑洞大门口, 神色有几分不安:“那位大哥昨夜去镇上抓药,怎么去了一宿都没回来啊?”
她盯着白冤立于窑院的背影,光看这纤长薄挺的身形体态都忍不住要在心头赞叹。
这姑娘虽然瞧着苗条细瘦,身上却没有半点儿弱柳扶风的娇柔, 反而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势, 那薄厉如刃的脊背透着股冷厉的劲头, 让人有种靠近她恐会割伤手的锋利之感。
总之这姑娘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 看着比镇上那位为非作歹的土财主还要不近人情。
于是农妇不太敢往她的跟前凑,只隔着一段距离搭话:“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还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我出去看看, 屋里的人还没醒, 劳烦帮忙照看一二。”白冤说完便迈出窑院,沿着车辙印去寻。
斜上方的土坡有两口土窑, 包着麻布头巾的老汉从土窑步出来,正将沉重的行囊往骡子上装载, 听见下头有动静,老汉便停了手里动作打量生人。
白冤目不斜视往前走,偶尔经过两名挑着箩筐的村民身侧, 一辆驴车驮着沉重的酒坛从岔路转向, 毫不迟疑地压着车辙印辗过去了。
驴车扬起阵阵尘烟,于是白冤驻足,盯着黄土路上一道又一道交错重合的车辙印默然半晌。待那阵扬起的尘埃落地, 她才抬脚前行, 正好与从另一条岔路上疾奔而去的小少年相错而过。
那少年个头不高, 穿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裤腿紧紧扎在鞋袜里,抡圆了腿儿狂奔,双颊和鼻子被寒风吹得通红, 好似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少年呼哧带喘的闷头跑了一气儿,一直跑到原村,跟那名往骡子上装载完行囊的老汉打听完王大才的家,便一头扎进底下的窑院里,连声大喊。
“爷爷!爷爷!王婶!”
此刻农妇正在厨房烧火做饭,起初耳闻有人在叫爷爷并未多么在意,直到听见这人好像也在叫自己,便拄着根柴火棍一瘸一拐出来查看情况:“欸,小丁瓜,你怎么来了?”
小丁瓜满头大汗地跑到农妇跟前,气喘吁吁道:“婶儿,我……我爷爷呢?快让爷爷跟我回去,天杀的胡癞子快把他家媳妇儿给打死了,等着爷爷回去救命呢。”
王婶闻言立刻愣住了:“胡癞子把他媳妇儿……不是,你爷爷,丁郎中昨晚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小丁瓜乃丁郎中乖孙儿,这十里八村但凡找丁郎中看过病的人几乎都认得。
小丁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没有啊。”
昨晚夜半突然有人在药铺外大力拍门,将爷孙二人从睡梦中惊醒,着急忙慌的请丁郎中出诊一趟。
小丁瓜迷迷糊糊从被窝里支起脑袋,俨然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嘟囔着问了一嘴正收拾药箱的爷爷去哪里?
老人家慈爱地拍拍他的头让他躺进被窝继续睡,说自己要去原村的王大才家里一趟,结果这一去就是一整宿。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情,因为夜里太晚不好赶夜路,爷爷有时就会被好心的患者留宿在家中,所以小丁瓜这次也并未过多担心。
谁知天刚麻亮,就有人抬着被打得浑身是血且奄奄一息的胡癞子媳妇儿来到药铺,于是小丁瓜火急火燎就跑来寻爷爷赶回去救人。
闻言,王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丁郎中昨天晚上没回去?”
“没回啊,爷爷不在您这儿吗?”
王婶顿时慌了:“他来我家里看完诊就连夜坐着马车回去了啊,”可二人这一去,不仅那位去镇上抓药的大哥一宿没回来,来给窑屋里看诊的丁郎中也一宿没回去,“坏了坏了,怕不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去抓药的大哥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小丁瓜骤然就急了,嘴角往下一撇,眼看就要哭,但被门口的动静暂时打断了。小丁瓜扭过头,只打一眼,整个人就呆傻住了,且见一容貌冠绝的男子扶着门框缓慢步出来,像是行动不太灵便。小丁瓜鲜少见过此等姿容,认为世间美好的东西莫过于金石玉器,此人便是那最无瑕的白玉精雕细琢的。
就是面色有些过于苍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