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人展开折扇,蓦地扇退小丁瓜屁股后的火焰:“这是燎祭之火。”
燎乃焚烧,祭乃祭祀,燎祭便是将玉帛、牺牲等放在柴堆上焚烧祭祀。
但此时此地的这场燎祭却并非人为, 火也非阳火,周雅人说:“是乱葬岗在收祭品。”
被火烧屁股的小丁瓜发足狂奔。
“什么?乱葬岗在收祭品?”小丁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了这话脑瓜子嗡嗡的,他该怎么理解?“什么意思?什么祭品?谁是祭品?我们吗?”
显而易见。
周雅人没想吓唬孩子,让他起疑的是黄小云的坟是何人挖开的?闹腾一宿的黄家挖错了坟,而他非常确定村民当时已经全部离开,自己则留守在最后,那种情况下,黄家人不可能重新返回来挖开黄小云的坟。
燎祭之火让他没办法驻足查探,只能被迫撤出乱葬岗,甩掉了穷追不舍的燎祭。
小丁瓜终于从火焰中逃生,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这时才感觉浑身多处皮肉被烤得火辣辣的痛。前头就是一条河流,小丁瓜会水,便要往河沟里扎。猛地又被周雅人捞了回来,这人一直捞着他,小丁瓜回过头刚要喊烫,就留意到周雅人一直护着他的那只手背竟被火灼烧出了一片燎泡:“你受伤了。”
“没事。”周雅人说,“别往河里跳,危险。”
“可是我被烤得浑身发烫。”等他再回首望去,那片蔓延的火势竟然迅速退去了。
这火势真的好生邪门儿,好像真的是为了烧他们两个活人当祭品。
太可怕了。
“暂时忍忍,先回去再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烧伤。”
屁股肯定是被燎着了,因为他现在屁股火烧火辣的疼:“可这里是什么地方,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小丁瓜四顾陌生荒僻的环境,实在找不着北,他们只能顺着河流往前走。
河流前有一条不足两人宽的小径,小径在山原沟壑之中,道路崎岖不平,小丁瓜因为这次有人同行也没再听见唱曲儿,稍稍感到安心了许多。这一晚的经历简直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他想他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
可是爷爷还没有找到,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自己刚才也差点被大火烧死。他心下盘算着,干脆明天去找官府吧。
约莫走了半柱香时间,蜿蜒曲折的小径被一块两三人高的大石堵住了,石头上刻着“封口村”三个大字。
小丁瓜隐约有些耳熟,他虽然从没来过,但肯定也曾听爷爷不经意提过。
小丁瓜有些欣喜,因为总算走出乱葬岗见到村子了。
由于大石把路口堵住,所以封口村应该因此而得名,进出村的人们要从大石和岩壁间的缝隙穿过去,不远处就能隐隐望见村民居住的几口窑洞。
此刻三更半夜,村中静谧,自然没有灯火和人声。倒是路边柏树干上拴着条浑身长满疥癣的土狗,毛秃皮厚又脏又臭,听闻动静和生人气息腾地站起身,冲着两名外来者犬吠。
周雅人领着小丁瓜绕过犬吠不止的癞皮狗,来到一口土窑门前,抬手刚敲两下,木门嘎吱一声敞开条缝隙,里头并未插上门闩。
他们并未贸然闯入,而是出声询问了几遍,一直不曾得到主人家的回应,才谨慎地推开木门。
与此同时,身后忽有寒气凝聚,周雅人似有所感的回过头,就见村口缓缓而来一名白衣女子,披着满身寒霜冷月,穿过浓重寂寥的夜色,踏入这将亮未亮的尘世,与风尘仆仆的周雅人不期而遇。
周雅人讶异:“白冤?”
白冤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他们:“你们怎会来这里?”
周雅人与她异口同声:“你怎会来这?”
白冤从头到脚打量他二人,很难不怀疑这二人是不是在灰堆里滚过一遭:“经历了什么,搞成这副德行?”
周雅人不急着回答,反问:“你去哪儿了?”
白冤:“去为一名冤死之人报丧。”
果然,周雅人问:“在哪里?”
“死牢。”
“你必须为其白冤?”
白冤二字是她的名字,周雅人却又不是在叫她的名字。
白冤淡淡抬了下眼皮:“我要留下来耽误一点功夫。”
“明白。”
这倒让白冤笑了:“你明白什么?”
他想他明白了这二字的真正含义,也明白了白冤存于世间的意义:“你游走于生死之界,为冤死者报丧,然后接住那些可怜人的冤恨,去为他们沉冤昭雪。”
所以当初她在太阴\道体里才会对他说:“我能帮你。”
他说的一字不差,看来此人不声不响间已经完全摸清了她的底细,白冤静静看着他须臾:“不说我是鬼判了?”
周雅人对上她的目光,斩钉截铁道:“你不是鬼判,你是白冤,不是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而是为不白之冤白冤的那个白冤。”
“你也不嫌拗口。”白冤长睫翕动,仿佛透过千年光阴,看见某位离别千载的故人。
那是位意气风发的故人,比眼前人更潇洒几分,眉眼清亮而多情,他拾起那柄报死伞,盯着伞柄刻写的两个篆体字,慢慢念出声:“白冤?你叫白冤么?”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有了名字。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好像有了来处,也有了去处。
她知道自己的来历,却从未与人宣之于口,她本来想告诉那个人,我从何处来,可是还没来得及,一切都没来得及,她就被困在了太阴\道体。
白冤眨眼间,千年光阴已从眼前一晃而逝,站在面前的只是一名熏瞎眼睛的瞽师,有双只能见阴见邪的灵目。
正因如此,每当他看向自己的时候,白冤都会认为自己不人不鬼,反正不会感到多愉快。
白冤问他:“你俩怎会找来封口村?”
于是周雅人大致将今夜乱葬岗发生的事说与她听,发现断臂尸身变成人皮骨架倒没让白冤感到多意外,毕竟凭痋师在北屈的所作所为,足以判断那是个阴晴不定且为非作歹的恶人。只不过这才闲了没几天,就又开始杀人作祟。此人很可能闲不太住,三天两头就要折腾出点动静。
白冤听到燎祭的时候微不觉察的蹙了一下眉,后者并未觉察,兀自说着经过和疑虑之处:“乱葬岗怎么会形成燎祭之火,这其中必有因果。”
“所以你们被一把火烧到了这里?”
“对,你呢?”
白冤并未马上作答,她朝周雅人身后半敞的窑门扬了扬下颚,示意进去再说。
窑洞里没有人,桌案上积了层薄薄的灰,少说也有十天半月没住人了,正好方便他们三人歇脚,这个点钟不必再去打搅正熟睡的村民。
白冤吹燃火折子点了灯,小丁瓜在挖空的墙壁内发现了一些专治跌打损伤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扫荡过来摆上桌,叮嘱周雅人把燎泡挑破了再敷。他自己则坚定地拒绝了所有人帮他擦药看伤的好意,跑进隔壁房间关上门,龇牙咧嘴的扒裤子,因为他烧伤的地方是不能与外人袒露的屁股蛋。
白冤随手捻了根银针,三下五除二挑破了周雅人手背上的燎泡:“能自理吧,哪里疼就抹哪里,不至于还要劳我帮你涂药吧?”
“我自己可以。”周雅人刚摸索到瓶子,就被白冤抽走了,重新塞了一瓶到他手心里。他道了声谢,拨开封口,挖了一些膏药慢慢涂抹。
膏药抹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减轻了那股灼痛感。
正当他再挖出一块膏药时,下巴突然被微凉的指尖捏住了。
这个举动有些唐突,但是白冤丝毫不觉得,她抬起周雅人下巴转过他的脸,看见他耳孔里渗出来点点干涸的血迹。
白冤蹭掉他耳孔边那滴血痕,气笑了:“你当我救你不要钱吗?”
“当时情况有些特殊。”周雅人苍白的解释了一句,“但我可以付诊金。”
“去榻上躺着。”
一句话让周雅人愣了一瞬,一瞬后他站起身,慢慢摸索着挪到炕榻躺下。
白冤摊开银针,用火舌舔过针尖,俯下身扎在周雅人耳轮处的穴位上。
青丝不经意间垂落到周雅人肩头,若有似无扫过他颈侧,因为目盲,五感极其敏锐,何况这般近的距离,于是尘封心间的一段遐思陡然冒出了头。
他不知道那夜他为何会做这样一个唐突的绮梦,梦里倒不是他冒犯别人,而是他被宽衣解带。那人俯下身来,微凉的指尖抚在他腰间……
这本不应该,他自认为清心寡欲,长年累月都没这份渴望。
别人饱暖思淫欲,并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但他却从未有过这些念头。
周雅人闭上眼睛,不敢直视此刻俯下身来的白冤,却更是浮想联翩地记起那个梦境。
白冤扎第三针的时候顿住手:“你耳朵怎么红了?”
周雅人正咽唾沫,差点没给自己呛着,他有些心慌的掩嘴咳嗽,立刻就要坐起身,想要与其拉开距离,却被白冤一把按住,勒令他:“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