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程望对这位大人物也是又敬又畏,更感激他愿意提拔自己——他被邀约进别院的事情一传出去,平日里爱说酸话的同窗都不敢再奚落他,多少让他舒心了些许。
东边立着一处朱门紧阖、粉墙绿瓦的院落,寒风吹来墙内女子清脆的笑声。
就见一直淡然自若的引路小厮变了脸色,拦了还要抬步上前的程望一把,道:“程先生且等一等,别冲撞了贵人。”
说着,便低下了头颅。
程望不解其意,动作就慢了半拍,便见方才紧闭的朱门吱扭一声开了,门侧树上一捧积雪压了老梅枝,有三四个丫鬟打扮的姑娘簇拥着一位衣衫华丽,斗篷领口缀着白狐毛的年轻妇人从门内出来。
她梳着凤尾髻,银红妆花缎袄也掩不住袅袅如弱柳扶风的纤弱身段,颈间戴了金镶玉璎珞,恰如一朵馥郁华美的牡丹花。
他一愣,立刻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国公府的随行女眷,忙也跟着低下了头。
但青娆却已经瞧清了他的面容。
她说笑的声音一顿,腕间金镯磕在后头跟着的丫鬟手里的食盒柄上,吓得那丫鬟面色一变,就要跪下来请罪。
青娆却白着脸拉住了丫鬟:“无事。”下一瞬,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盈盈地进了周绍的书房。
二人难得出来一趟,在外头不似府里规矩重,青娆也难得来了兴致,便亲手下厨做了些菜肴送过来,却没想到,在周绍的书房外看到了那样一张脸。
她微笑着朝屋内面带讶然的周绍福礼,指尖却微微颤抖着,不是因畏惧,而是隐隐的兴奋。
黄承望!
那个与四姑娘定亲后于上元节死于金水河的黄承望,竟然又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眼前。
作为陈四姑娘的贴身丫鬟,她绝不会看错这个曾经和四姑娘紧密联系的男子。
她想起京兆府尹上门时说黄进士死不见尸,多半是被河水冲走了,唇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尸体没有寻到,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黄进士根本就没有死!
倘若黄承望没有死,那两家作废的婚约是否还能继续?自然,青娆知晓这是个奢望,毕竟陈家和襄王府早已经通过气,敲定了陈四姑娘为续弦人选,不可能再轻易变更。
但她也没想着变更——四姑娘利用二人之间的情分,算计了她太多,但反过来说,倘若不是她那么多的算计,她的手中,也无法留下她作恶的把柄。若真换了一个她一无所知的新主母,那她今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虽是如此,但倘若她的猜测能得到印证,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青娆对着玄袍男子盈盈下拜,被他扶起后,笑吟吟道:“方才见外院的小厮往这头来,国公爷可是要接见外客?”
勉励寒门书生一事,无需瞒着青娆,周绍便笑着颔首:“昨日去县学一观,倒发现一个可造之材。微末之时,若得助力,想来日后非池中之物。”
这可造之材,想来指的就是门外的黄承望。
可若那人真是四姑娘曾经的未婚夫婿黄承望,国公爷苦心营造的知遇之恩只怕顷刻间便会转为双方的恼怒吧……
“那妾便提前恭祝国公爷得偿所愿,再得良才了。”她笑得浅淡,似并不在意他要见的是什么人,只将双层海棠攒心的食盒打开来,里头蒸了几样花糕,卖相瞧着颇为不错。
“妾亲手做的,折腾了好半天,爷可千万赏脸尝一尝。”美人软着嗓子,拿了银箸夹了一筷酥点喂到他嘴边,周绍嗅着那些许熟悉的味道,眼中便多了一丝笑意,低头一口咬了。
那日在陈府,那道糕点果真是她的手艺。从前他只知道她做菜很是不错,没想到年纪轻轻在糕点上也很有造诣。
他那时还以为当真是妻妹亲手下厨做的。想来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又素来得父母宠爱,哪里会近庖厨之事?
想到此处,周绍对着眼前娇娇小小的人儿就多了一丝怜悯:她打记事起就做的是服侍人的活计,明明是近身服侍的人,还有这样一手好厨艺,私下里定然没少受苦,这些年来,她实在是多有不易……
见她一脸忐忑又期待地看着自己,周绍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吃,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有些事不必再亲力亲为,交给下人们去做就好了。”他托起她纤长的手指看了看,“好不容易养得精细的手,可不能被伤了。”
就见美人耳尖微红,小声道:“平日里并不常做,只是给爷做而已。若是爷喜欢吃,妾就再高兴不过了。”
不过是小妇人撒娇弄痴哄男人的寻常手段,偏偏周绍就吃她这一套,搂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奖赏性地在那朱唇上咬了两口,才笑道:“去罢,夜里爷再去你那儿,这会儿有正事呢。”
青娆却不依,笑嘻嘻道:“爷,听闻今晚县城里有灯会,不如您带我出门去瞧瞧?”
尚未到元宵佳日,又不是除夕初一,这有些突兀的灯会自然是县令为了哄贵人而特意弄出来的东西。
周绍一听也是明了,他思忖了片刻,笑道:“也好。”
考校学问倒并不用避讳女眷,左右屋子里头立着一扇紫檀竹柏屏风,青娆且在里头避上一避就是了。
等青娆转去了屏风后头,周绍便命人去外头叫久候的程望进来。
小厮见着了书房伺候的人出来,这才笑了起来,对程望道:“那公子便进去吧。”
若不是国公爷让人来传话,明知道庄主子在里头,他哪里敢贸贸然请人通禀,若是扰了国公爷的兴致,他有生之年就更别想摆脱别院,回到国公府了。
程望在廊下等得手脚都要被冻僵了,闻言对小厮道了谢,倒是拿不出打点的银钱,所幸国公府的仆从也都是机灵的,并没指望从穷书生的手中拿什么赏钱,只笑吟吟地一拱手,便转身找从前府里的旧识说话去了。
程望进了书房,先至国公爷跟前,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等听到贵人发话让他起身,这才挺直了腰背,视线不自觉地扫过屋内唯一的遮挡——那座紫檀底座的屏风。
未曾见有人出来,那想必方才那位女眷就在这屏风之后。
念头只是一转,程望倒也没有觉得被怠慢——女子又如何,他家英娘学问不深,他却也乐意同她谈天说地,若是国公爷看重那女眷,片刻不离身也是有的。
他便肃容以待,听着国公爷考校他的功课,或是择几句文辞让他释明含义,或是让他背诵艰涩难懂的词句,他额头冒汗,但十句里也能对上七八句,便见上首的国公爷露出了几分赞赏。
昨日匆匆一见,毕竟人多,国公爷并没有怎么详细考校他。今日二人的交谈则要更多更具体一些,对方的欣赏也是溢于言表。
屏风后,青娆坐在软榻上,心不在焉地拿着手里的书,心神却全在外头说话的二人身上。
她方才就觉得奇怪,黄承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又一副穷苦书生的做派。原还以为,是他深知蚍蜉撼树力不可为,想用一些掩人耳目的手段来复仇,可仔细听他说话行事,却更像是……
全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他甚至有了新名字,还娶了个猎户女儿做妻室,对着英国公,也是满口的感激和爱戴。
若他是伪装的,这心思也未免太深沉,胆子也太大了些——外头那人,一门心思想着科考取士,等真到了春闱的时候,满京城的旧识,哪里会认不出这位少年英才?
至于那人是不是黄承望……却是毋庸置疑的,行事姿态虽然变了,可说话的习惯,却和从前一般无二。
当年,四姑娘要和他家定亲时,曾命她私下里好好探听黄承望的模样和行为举止,她早就了然于心。
只是,若他想不起从前旧事,事情倒是变得复杂了起来。
外头的程望则不知里间有人为他心神难宁,他只顾着欢喜去了:国公爷还真是大方,不仅送了他银两、文房四宝,还借了他许多市面上难寻的书籍。
虽说是借,可这等大人物在县里头待不了几日,不会等他抄写完才启程,那他其实并不着急,全然可以等看完了再归还于别院。
如此知遇之恩,实在是难以报答。
若有他得中进士之日,他定要为今日之恩报效于襄王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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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茶楼。
暮色四合时,随着更夫的一声高喝,满城的灯笼都一盏盏亮了起来,宽大的道路旁,林立的灯棚如火龙般延延璀璨,万盏灯火压住枝头梅花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