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璲警觉地退后一步,对上一双盛满担忧、翦水盈盈的眸子。
羊角宫灯下,却见来人身段曼妙,一袭鹅黄宫纱软缎宫装,容貌堪称绝色,只是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一瞧便是后妃打扮。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客气地拱手道:“本王喝醉了,有些唐突了,不知是哪位娘娘?”
听见他开口,那女子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如同被朝霞浸染的芙蓉,慌乱地低下头道:“婢妾苏氏,见过裕亲王殿下。”
他从未见过此女,对方却偏偏一口喊出了他的身份……
裕亲王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此次选秀,众多出身高门的秀女,可陛下一个也没挑,都赏赐给了宗室和重臣。转头,皇后娘娘就在宫闱中挑了个宫女,听闻那宫女很是受宠,短短时日就被册封为宝林。
位分比起贵女出身的后妃们固然低了些,可她年轻无子,又是宫女出身,以这位皇帝陛下不贪色不逾矩的性子,已经算是盛宠了。
外界对此不乏议论,猜测这位苏宝林是有什么好手段得了陛下喜欢,此时裕亲王看清了对方的相貌身段,心中就不由嗤笑一声。
什么不贪色不逾矩的明君?
这苏氏的年纪,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小一些,哪怕是在他府里给他长子做妾室都是使得的,老皇帝装得敬重皇后,不近女色,到头来还不是收了个柔情小意的年轻美人?
到底是老了,从前他爹老裕亲王数次想送美人入宫,皇帝都不允,如今倒是玩起金屋藏娇了。
在意识到面前女子的身份后,裕亲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就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水波荡漾,似是饱含了倾慕之意,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原是宝林娘娘。”他稳住身形,刻意做出几分随意的姿态,笑道:“娘娘此时该在长春宫里伴驾,或是在陛下跟前侍奉,怎生到了此处?”尾音就带了些调侃意味。
“婢妾担不起娘娘称谓……”苏宝林连忙道,贝齿轻咬下唇,看了他一眼,声音渐次低微下去:“婢妾原本就在保宁殿一侧侍奉,方才在席间见王爷喝多了,似有不适,故而……”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反倒更加引人浮想联翩。
佳人一副欲诉衷肠的模样,微微仰起头望着他,露出雪白颀长的脖颈曲线和姣好的身形。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仿佛近了些,他仿佛已经能够嗅到苏氏身上那份清幽的香气,不由喉头微动。
细论起来,苏氏的相貌其实是他最爱的那一类:行如弱柳扶风,面似娇花照水,卑怯中又带着妩媚,叫人一看就欲要收入囊中尽情赏玩。
到底是嫡亲的叔侄,连他都心生怜爱,陛下喜欢也是难免了。
周璲有些洋洋自得,不论面前的女子对他的倾慕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反映了一个事实:在苏氏心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伯父不如自己。她要么是爱自己英俊风流,要么是觉得陛下垂垂老矣,看中了他年富力强,想永葆富贵。
这些小心思,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错处,反倒让他有些兴奋。
对方想攀附于他,他又何尝不想在这禁宫之中安插一个钉子呢?
“宝林放心,本王身子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年岁大了,本王在府中时常忧心圣躬,唯恐朝事纷杂,让陛下操劳太过……只恨不能为陛下解忧。”装腔作势的话语说得像是纯孝之人,但聪明人一听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探听圣意圣躬,原是大罪,但苏氏得宠,时常伴驾,这种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苏氏果然也很聪明。
她白着脸,纤长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宫装上的丝绦,犹豫了片刻,才带着一丝决绝,附耳道:“殿下的孝心,婢妾自然明白。若是圣躬有违,自当告知殿下……只求殿下莫要忘了,今日寻芳的一片痴心……”
大袖交叠,两人的影子在月色下显得格外亲昵。美人的香气让周璲有一瞬的心猿意马,但他很快就清醒下来:今日宫宴,人多眼杂,即便他有些想法,也不能在此时……
于是他声音放柔,带着许诺的意味:“宝林待本王之心,本王自然牢记。他日功成,宝林想得到的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二人喁喁私语了片刻,苏氏便面色绯红,提着裙裾迅速隐没在夜色深处。
周璲立在原地,脸上的志得意满之色再难掩饰。
陛下不亲近他又如何?有这样一颗棋子在,若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是不能使些不干净的手段……
*
福宁殿。
皇帝已换了明黄寝衣,正由一名老内使伺候着用热巾擦手。
他动作缓慢,姿态从容,哪怕是席间与多位臣子推杯换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也没有丝毫倦意。
殿门被无声推开又合上。
瞧见款款而来,眉目含情的苏氏,皇帝表情亮了起来,摆摆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等人一走,苏寻芳便褪去了所有媚态与羞怯,步履轻而稳地走到御榻前,恭谨地向皇帝磕头跪拜。
皇帝的表情也恢复了淡然,没有丝毫优待的意思,等人行完礼,才慢悠悠地问:“办妥了?”
苏寻芳并没有起身,只恭谨地答话道:“不出陛下所料,他果然上了钩,想从奴婢这里探听圣躬的消息,恐有不臣之心。”便将方才见面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说与皇帝听。
一时间,殿内只有铜壶滴漏缓慢的滴答声。
“……知道了。”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他既然想知道,你便常去见他,告诉他就是。”
苏寻芳点头应是,自是明白圣意。
她被允起身后,亦没有靠近圣榻的意思,便如同福宁殿里最老实本分的宫人一般,不远不近地守在一旁,直到一盏茶过后,皇帝摆了摆手,她才摆出一个得意的笑,面色红润地扭着腰出了殿。
皇帝的目光终于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许多臣子都以为,他会对他胞弟的儿子另眼相看,故而便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他,以为能占上什么从龙之功。
真是愚蠢啊。
他决定争大位前,便将什么兄弟之情都抛之脑后了,手上早就沾了亲兄弟的血。更何况,老五还一直对他有不臣之心,百般拉拢武将,意图谋反。
若不是太后苦苦哀求,他根本不会让老五活到太后闭眼后。
如今,老五的儿子果然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既然如此,他只好断了裕亲王一脉的美梦,叫他们好好认清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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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论刻板印象的可怕
皇帝:提出设想,设下圈套,验证设想,哼,你果然不忠君,把你干掉朕毫无心理负担!
第109章 南下
千秋宴落幕,一众喧嚣如潮水般褪去。
按照规矩,周绍与王妃陈阅微同乘一架马车回府,马车内空间算不得大,两人之间却没什么旖旎气息。男子微微阖着眼睛,似乎很有些疲乏了,见状,陈阅微也不敢开口搭话,怕又说错什么惹了王爷不快。
再者,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待两人回了正院,她回里屋换上了家常衣裳,卸下沉甸甸的钗环,紧绷了一日的筋骨才算略略松泛。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挤出一个温柔的笑脸,这才重新出去。
周绍坐在主位之上,眉宇间尚带着几丝疲态,但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锐利。见她出来,当着下人们的面,他开口道:“今日宫中,你应对得宜,未失王府体面。”
追随懿康太子多年,宫里自然也有他的眼线,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却也能知道王府众人的表现。
陈阅微脸上的笑意立时真切了些,王爷这话,是在奴才面前给她撑脸面了。好叫这些人知道,正院并没有失宠。
她心中欣喜,没怎么思考便作出殷勤小意模样,走到周绍身侧,轻声道:“原也是妾身的本分。”说着,她略有些不满地嗔道:“你们是怎么服侍的王爷?天儿这么热,还不赶紧给王爷更衣?”
已经入了六月,虽是夜宴,可穿的是郡王礼服,从宫里一路回来,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一边说,纤长的手指已探向周绍外袍的盘扣,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
周绍扫了一眼女子精心描绘的眉眼,明白过来方才她缘何耽搁了些时间,从礼法来讲,他刚和王妃从宫里参加大宴出来,理应歇在正院……
他亦看得分明王妃眼里的殷殷期盼。
但想起那人在他耳边娇纵地叫他不许与旁的女子亲近,他的目光便疏离下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王妃的动作。
陈阅微手一顿,她看一眼一边捧着衣服、鞋袜、梳头家什的丫鬟们,终于回过味儿来,明白她们缘何恨不得钻到地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