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明杨英才是他一心爱慕,想要求娶并且如愿以偿的女子,在梦里,他又为何对另一个女子魂牵梦绕?矛盾的冲突感使得一股强烈的愧疚袭上心头。
他究竟是谁?那个被他唤作“四姑娘”的女子又是谁?
难道那些他从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一点的记忆里,藏着一位他从前倾心的人?
可不知缘何,想起那人,他心里反倒沉甸甸的,丝毫找寻不到梦中对其倾心的感觉。他不自觉握紧了杨英的手,抿紧了唇:无论如何,他如今的妻子是杨英,即便日后他全都想起来了,也不该再对什么旁的人有任何出格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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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亲王周璲因“御前失仪、忤逆犯上”被骤然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勒令即刻携家小前往皇陵守陵,终生不得返京的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炸得整个京城一片死寂,旋即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室对百姓们给出的理由语焉不详,但这等雷霆手段、如此严厉的惩罚,对象还是皇帝一母同胞亲弟弟的嫡子,便足以让所有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而裕亲王一系的顽固派,尤其是那些早已将身家性命与裕亲王牢牢捆绑的死忠,眼见着主子顷刻间坠入深渊,前程尽毁,惊怒交加之余,将满腔的怨恨和绝望尽数倾泻到了河间王周琚身上。
裕亲王被赶出京城前,曾经秘密给他们透了消息:道宫宴之上,他饮的酒有问题,喝下后不久就浑身燥热,后来才被河间王妃抓了个正着,不得不对峙御前。如今想来,定是河间王命人在酒水里动了手脚。
他们深知裕亲王是个贪色的性子,可行事也有章法,万万不会在还没有掌控大局的时候便公然对后妃下手,这简直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们所有的疑心都放在了收益最大的河间王身上,几乎是鱼死网破地开始攻讦河间王本人的毛病。什么结党营私、什么收买人心,昔日里用来自夸的贤良名声,此时都被政敌们骂了个遍。
那些曾与河间王有宿怨、或是在裕亲王得势时便已狠狠得罪了河间王、唯恐其上位后清算自己的官员们,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跳了出来。他们不敢像那老臣般直接攀咬河间王本人,却将矛头对准了河间王麾下的核心党羽。
裕亲王倒台,河间王一系的人原本正意气风发,哪里能忍得对方这般泼脏水,于是也丝毫不让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时间,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攻讦之声此起彼伏,将朝堂几乎变成了沸反盈天的菜市场。
两系官员中,有人是被捏造罪名,有人是旧日劣迹被翻出,有人则是纯粹被当成打击政敌势力的棋子。
皇帝陛下似乎因宫闱丑闻心情不佳,对此始终不置一词。这默许的态度,更助长了攻讦者的气焰,也使得风暴愈演愈烈。
短短半个月光景,整个京城都迎来了一场剧变。
大理寺竟也是难得的“生意兴隆”,被提审、羁押的官员络绎不绝。经三法司会审,查有实据者,轻则贬谪外放,重则抄家流放,锒铛入狱。更有数十个京官和地方大员的职位,因主官被罢免或问罪而骤然空缺出来,如同一块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引动着无数贪婪和不安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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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郡王府,昭阳馆内。
秋雨过后,庭中的金桂愈发馥郁醉人,米粒似的鹅黄小花密密匝匝缀满枝头,甜香几乎凝成了实质,随风卷入亭台楼阁之中。
彼时裕亲王的处罚还没有下来,周绍正忙于在承运殿处理公务,力争在这场斗争里悄无声息地谋取最大利益,便也无暇来看顾青娆,只让人开了库房流水般地往昭阳馆里送东西。
送走了郑安,丫鬟便扶着青娆到外头的水榭里看景,青娆也难得悠闲下来,往湖心扔着鱼食,看下头的鱼儿争相竞食。
孟氏在这时带着敏姐儿过来了,她提着一盒新做的桂花糕,笑眯眯地道:“夫人跟着王爷在外头走一趟,气色倒是比从前还好。”
青娆斜倚在阑干旁,身上搭着一条轻软的锦衾,闻言回眸朝母女两个笑笑,让丫鬟接过孟氏的东西,又对敏姐儿笑:“你来得巧,正好我这儿的厨子做了些新糕点,你也去尝尝。”
几个月不见,敏姐儿的性子要更开朗一些,她给青娆行了个标准的福礼,便笑嘻嘻地倚在她身边撒娇,模样亦是十分亲近。
青娆如今怀了孩子,对待敏姐儿这样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也不由多了几分慈爱之心,见状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头也去给你父王请个安,他事务忙,没空去瞧你,但心里也一直记挂着你,做子女的不妨跑得勤些,你父王见了也只有高兴的。”
闻言,敏姐儿立时亮起了眼睛。
宅子里的孩子没有不崇拜周绍的,尤其是如今坊间盛传周绍的故事,转几道弯传进府里就更显得他英明神武。敏姐儿自小就崇拜周绍,却到底敬畏,不敢轻易去叨扰,每回只敢巴巴地等着父亲去瞧她。这会儿得了得宠的庄夫人这句话,她也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自家姨娘。
孟氏便也笑着肯定地点点头,随即让丫鬟带她去吃糕点,转而和青娆说起小话来。
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隐秘的意味,“妾身方才过来时,瞧见松园北面那玉江苑,里里外外正打扫着呢。管事领着好些人,又是抬家具,又是铺陈设,动静不小。”
青娆端起手边的红枣桂圆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哦?是么?想是老王妃的意思吧。”
她心知肚明,这是要抬那两位御赐的秀女进府了。她当初那句不许新人进府的“戏言”,不过是为了折辱陈阅微,如今淮州事毕,曹炜立下大功,再拦着曹氏进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会显得她恃宠而骄,不识大体。
第129章 上门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青娆身上原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衾,是婢女怕她被湖中的水汽寒了身子,可她有着双身子,便嫌那一点重量也成了负累,素手轻抬,便将衾被拂至膝上。
一旁的孟氏手里执着团扇,慢悠悠地替二人一道扇着风,心里还奇怪她如今怎么畏热起来,还以为是秀女的事让她心里不痛快,火气旺。
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腹,动作骤然一顿。
只见那水碧色襦裙下,原本平坦的腰腹处,竟已微微隆起一道柔和的弧度,虽不甚明显,却绝非寻常丰腴可比。
“夫人!”孟氏心头一跳,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您……您这是……”她连忙放下团扇,趋前一步,眼中满是惊喜,“您是否有了喜信?”
青娆闻声,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意,微微颔首。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上小腹,眸光温软,似蕴着一泓春水。
“嗯,”青娆轻声应道,语气平静无波,“在淮州时诊出来的,昨日才回府,也还未曾声张。”换句话说,孟氏便是府里除了归京之人第一个知道的。
与孟氏相处日久,她深知这位虽有些小心思,但自投效以来,倒也安分守己,替她打理些琐事也算尽心。她疼爱敏姐儿,便给自己加了一道软肋,所以只会更盼着她好,盼着她地位稳固,好庇佑她们。
孟氏闻言,果然脸上喜色更浓,忙不迭地福身道贺:“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这孩儿来得正是时候!”
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语气也轻松起来,“王爷待夫人情深义重,如今您又有了好消息,这府里头,便是再来十个八个天仙似的秀女,也越不过您去!您只管安心养胎便是。”
青娆听着她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接言。
她与周绍,经过生死与共的淮州一行,早已不是寻常的主仆或简单的宠妾与主君。
那份在刀光剑影、阴谋诡谲中淬炼出的情意,让他们的感情在无形中更加稳固了些。腹中这个孩子,是锦上添花,是血脉的延续,是她与他之间更深的羁绊。但即便没有这个孩子,她心中亦无太多焦虑。
周绍的心思如今大半系于朝堂风云、夺嫡大业之上,那些初入府门、根基浅薄、性情未明的秀女,在他眼中,不过是棋盘上可有可无的棋子,或是平衡势力的工具,但离真正的推心置腹或是权柄下移,都还远着。
她心中真正悬着的,反倒是正院。
鹤哥儿是老王妃的心头肉、眼珠子。此番回京,老王妃携鹤哥儿同来,说不准便是为了让他彻底留在京城铺路。如若是这样的盘算,陈阅微再怎么说都是鹤哥儿的亲姨母,天然便占着这份血缘的优势,老王妃也只能把孩子交给她抚养。老王妃若因鹤哥儿之故,有心抬举正院,那才是她需要留神应对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