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新收拾过的,桌椅床榻皆是上好的木材,铺陈也算精致,但比起她在家中想象过的郡王府宠妾的居所,还是显得局促了些。尤其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些体己和精心准备的“嫁妆”,竟因侍妾身份不能光明正大抬入府中,只能由王府按例添置,心中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甘。
原以为大伯立下大功,她进府总能有些体面……
曹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心里隐隐埋怨:偏生裕亲王事发,引得王府闭门谢客,整个府上都冷冷清清,别说是给她风光大办,如今竟还要让她与家世远不如她的廉氏同住!
廉氏则安静地待在西厢房,由着丫鬟默默收拾带来的简单行李。她自知家世普通,容貌才情皆不出众,能入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王府已是天大的造化,不敢在初来乍到时闹什么笑话。
曹氏心有不甘,便唤来院子里一个候着的内使,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起笑容:“这位公公,不知王妃娘娘此刻可得空?妾想去给娘娘磕个头,敬杯茶,全了礼数。”
那内使掂了掂荷包的分量,脸上堆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躬身道:“曹姨娘有心了。只是不巧,王妃娘娘近来身子骨违和,医官叮嘱需静养,晚间不见人。娘娘已吩咐下来,请二位姨娘先安顿歇息,明日一早再去正院请安敬茶不迟。”
曹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又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那……不知庄夫人处可方便?妾也该去给夫人请个安才是。”
她早听过风言风语,说是那庄夫人吹了枕边风,才引得王爷将她们二人扔在外头半年都没接进府来。心里虽半信半疑,可能有这样的谣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至少,那庄夫人大抵是真的很得宠。
听大伯身边的随从说,淮州之行,王爷也带了庄氏在身边伴驾,可见是很喜欢她的。王妃身体有恙,王爷多半夜里还是会歇在宠妾那里,她去请安,说不定能趁机在王爷面前露脸。即便赶不上,与庄夫人熟络了,日后也能有往来趁势的机会。
内使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姨娘莫急。王爷体恤二位姨娘初来,特意吩咐典馔署备了一桌席面,一会儿就送到玉江苑来。姨娘们还是先用膳吧,莫辜负了王爷的心意。”
曹氏闻声,眼睛顿时一亮,心中那点失落瞬间被狂喜取代。
莫非……王爷今晚会来玉江苑?她笑着颔首,转身进了屋便吩咐丫鬟:“快,伺候我更衣梳妆!把那套新做的衫子取出来……这首饰也素了些……”
丫鬟是府里派过来的,其实和这个主子还并不熟络,但见她一副指使人惯了她的模样,也有几分敬畏,想着大约这就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姑娘的底气,便也好脾性地一样样应了。
另一头的廉氏听闻有席面,只是默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让丫鬟帮她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犯忌讳或是违制的地方,也就罢了。
她心里明白,同样是秀女,同样被搁在外头半年都没进府,王爷还派人往曹家送了东西让曹氏安心,却没有怎么理会廉家,想来也是不怎么把她看在眼里。初进府时,即便是为了曹氏的脸面,他也不会越过曹氏来宠幸她,所以她并不会抱有这些异想天开的念头。
不多时,席面送至玉江苑正厅。菜肴精致,八碟八碗,虽非山珍海味,却也色香味俱全,足显王府气派。然而,落座的并非她们期盼的王爷,而是由丫鬟簇拥着,众星拱月、姗姗来迟的孟姨娘。
孟姨娘今日穿了身藕荷色遍地金通袖衫,下系月白色百褶裙,发髻上簪着赤金镶翡翠的簪子并几朵时新宫花,通身气派比之曹、廉二人更显从容。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莲步轻移,不急不缓地在主位坐下。
“二位妹妹久等了。”孟姨娘声音温软,目光在曹氏精心装扮的脸上和廉氏素净的衣着上扫过,心中了然,面上笑容更盛,“王爷念着二位妹妹初来乍到,怕你们拘束,特意让我过来陪妹妹们喝盏酒,说说话,也顺道……认认门,讲讲府里的规矩。”
曹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有些难看。
她万万没想到,王爷不仅没来,竟派了这孟氏来“教导”她们。
孟氏是什么身份?面上说得好听,也是宫里赏的人。可实际上不过是舞姬出身,无根无基,没有娘家,不过仗着养着敏姐儿才在府里有了几分体面,在府里好些年了,连个正经诰命都没有。王爷此举,却分明是将她们二人,尤其是她曹氏,压在了孟氏之下!
这让她何其难堪?
廉氏则赶紧起身,恭敬地行礼:“劳烦孟姐姐了。”
孟姨娘心中其实也有些意外王爷的吩咐,但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敏姐儿前脚去给王爷请安,后脚王爷便让余善长过来告诉她,晚间由她来教导一番新入府的侍妾,陪着喝上几杯酒。
王爷难得抬举她,她自然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刺客她端起酒杯,姿态优雅:“来,这第一杯,欢迎二位妹妹入府。以后同在府中伺候王爷,当和睦相处,谨守本分才是。”她语气温和,话中却带着上位者的教导之意。
席间,孟姨娘谈笑风生,将王府各院主子们的脾性喜好、府中规矩禁忌都一一隐晦提起,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曹氏心中憋闷,但对方授命而来,她也不敢违逆,怕转头就被告到了王爷那里——外头人都说孟氏不得宠,可她却生了如此美艳的一张脸,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她甚至怀疑这一位才是王爷心尖上的,否则府里子嗣不丰,怎么就让她一个没生养的姨娘养了个庶长女在膝下?她心里念头纷杂,只好食不知味,强颜欢笑地应付着。廉氏则始终低眉顺眼,安静聆听。
酒过三巡,孟姨娘见敲打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特意走到曹氏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曹妹妹颜色好,性子也爽利,姐姐瞧着就喜欢。只是啊,这王府不比寻常人家,万事都讲究个规矩体统。妹妹日后还需多学着些,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王爷的恩典才是。”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氏一眼,扶着丫鬟的手,施施然离去,环佩叮当之声渐行渐远。
留下曹氏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廉氏看着她难看的脸色,默默低下了头。
*
国子监下学的钟声悠扬回荡,黄家七郎黄承焕步履匆匆地走出学舍大门。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也沉淀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今日无心与同窗寒暄,径直走向停在街角的自家马车。
“去济世堂。”他吩咐车夫。
马车辘辘驶过青石板路,黄承焕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思绪却翻腾不息。
母亲黄二夫人自兄长黄承望失踪后,便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忧思成疾。尤其近几个月,更是添了心悸眩晕的毛病,需得每隔三日便去济世堂寻那位专治妇人症候的女大夫针灸调理。他身为幼子,学业之余,最大的牵挂便是母亲的身体。
车至济世堂门前停下。
济世堂是京城老字号,来求医问诊的人很多,空气中混杂着煎药的苦涩气息。
黄承焕掀开车帘,扫视了一眼,便静静地等候母亲出来,心中如压了块巨石。
他比谁都清楚,母亲这“老毛病”的根源何在。昔日兄长刚刚失踪疑似身亡时,陈家便急不可耐地要求退亲,母亲不允,陈家便是以他的名声和未来的仕途来威胁全家,母亲只好就范,心里却怀揣着对兄长的内疚,夜夜都难以安梦。
而去岁他本有望考入国子学,临门一脚却被学监以荫庇生过多,“名额缩减”为由刷下,只能入了太学。他心知肚明,这是陈家因当年退亲一事,对他们黄家的打压报复。
明明陈家当日是以他的前程来威胁黄家人,如今却出尔反尔,照样来想尽办法打压他的出头机会。
他不敢告诉母亲真相,怕她承受不住,只推说是自己学识不够。兄长死后,母亲一直偷偷地翻阅他以前做的文章,时日一久,更认定他是天妒英才而亡,于是很轻易地就信服了这个理由,还反过来劝他要笨鸟先飞。
他面上受教,可这份屈辱和仇恨,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恨陈家的势大欺人,恨陈阅微的薄情寡义,可天道不公,前者如今加官进爵,后者更是一跃而上成为超品的郡王妃,俨然把前尘往事都抛之脑后。心中更是有直觉告诉他:兄长的失踪,必然与陈家脱不了关系。否则,那曾口口声声对兄长情深意重的陈四姑娘,怎会任由家族如此践踏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