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从东边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俱是丫鬟打扮。大的那个十五六岁模样,小的则不过总角年岁,约莫是刚进府,被使唤着拎着食盒,压得胳膊和脸都抬不起来。
两个婆子上下打量她们一眼,见为首的大丫鬟衣着光鲜,瞧着像是在哪个主子身边当差的,就添了笑脸:“姑娘从哪里来?这地方晦气,可不好多待。”
大丫鬟闻言撇撇嘴,也是一脸不情愿,却从身上掏出两个荷包塞给婆子,口中道:“方夫人被里头那位牵累了,心里不畅快,特意嘱咐我来替她教诲几句,免得夜里出了府,在外头还给王府丢脸。”
婆子们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丁氏前些时日是靠着讨好方夫人过活的,方夫人还为她在老王妃和王爷面前说了她好话,结果转头丁氏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听闻这些时日王爷也没再踏足过照春苑……
照方夫人从前跋扈的性子,想赶在丁氏出府之前好好教训她一顿,也是寻常事。
不过,婆子看了一眼小丫鬟拎的食盒,笑道:“方夫人也是心善,被人连累了,怎么还想着给人带饭?”
丫鬟就嗐了一声,将食盒拎过来给她:“哪能是给她的?这不是夫人见你们守院子劳累,特意让小灶房的人添了几道菜,还加了两小坛美酒,给你们暖暖身子。”
闻言,婆子们顿时眼睛一亮,原就觉得这食盒香得厉害,这会儿更是直吞口水了。
她们没在院子里伺候过,平日里别说是主子,就是主子身边得脸的姑娘们她们也没怎么见过,自然也不晓得眼前的生面孔是不是照春苑的人。只此时想着大快朵颐,便不再深究,开了门闩让她们进了。
“烦请快些,要是叫人知道就不好了。”
“婶子们放心,我省得。”得了大丫鬟一句婶子,两个婆子笑意更添几分。等人走了,便往背风处把食盒打开,看见里头直滴油的烧鸡,立时便高兴起来。
……
玉喜轩院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丫鬟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问兰……问兰……给我烧些水来……”
闻声,那丫鬟呸了一声,骂道:“还当自己是主子呢!没长手?都要被赶出府的人了,还折腾什么!”
丁姨娘失势,原先院子里的姐姐们,不是被牵连发落了,便是匆匆嫁了人,没沾染上事的,各自找了门路调出了这院子,唯独她无依无靠的,倒霉催的还得留在这儿。
问兰心中怨气颇深,且她本就在丁氏手底下不得脸,丁氏又一贯不是手面大的主子,自然不领她的情分。
骂完这一句,问兰便见有人进来了。
不比守院的两个婆子,她到底是在院子里当差,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是栖月院里服侍五姑娘的大丫鬟。
她吓得脸一白,再怎么说,丁姨娘也养大了五姑娘,五姑娘身边的人难保要向着她。她方才这样奴大欺主,会不会要挨罚?
大丫鬟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既然不想当差,便回你的屋里去,倒在这儿耍起贫嘴来。”
只是贫嘴,那便不是要罚她了。问兰如蒙大赦,心知五姑娘那头约莫是有话要同丁姨娘讲,便连忙识趣地告罪离开,回了自己的屋。
走进丁氏的屋子时,那“小丫鬟”挺直了那刻意佝偻的背脊,方才那份小心翼翼的卑微瞬间褪去,正是五姑娘周蕴敏。
屋内的摆设和她从前在时大不相同,先时丁氏虽然常常变卖东西接济娘家,却不至于简陋至此,除了一张床和一架桌子,整个屋子几乎是家徒四壁。
床上倚着个瘦弱的人影,已经是深秋,她身上却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衫,曾经每日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乱如枯草。
听到推门声,那人影猛地一颤,艰难地转过身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敏姐儿看清了丁氏的脸。
往日刻意保养得宜的肌肤松弛灰败,眼下的青黑像是已经有数日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她对着光眯了会儿眼睛,才辨认出来人的身份:“敏姐儿?”
敏姐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将门轻轻合拢。她慢慢走到丁氏身旁,昏黄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张继承了周氏血脉的精致小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地倒映着丁氏狼狈的身影。
原本有些发霉味道的屋舍,因敏姐儿的到来,似乎多了一丝香甜气息。
“你……你怎么进来的?”
丁氏终于缓过神来,挣扎着想站起来拉住她,却因久未进食和心绪激荡而脱力,只能半趴在床边,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枯瘦如柴的手伸出,死死抓住了敏姐儿的裙角,如同抓住救命浮木:
“姐儿!我的好姐儿!你是不是来救姨娘的?姨娘是冤枉的!是那庄氏设计害我!好姐儿,你听姨娘说,你去求你父王……”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哀求而扭曲变形,从前的沉稳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敏姐儿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裙角那只肮脏、因激动而青筋暴起的枯手上。
她缓缓地、用力地将自己的裙角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丁氏的手僵在半空,只觉得那股香甜的味道远了几分,茫然地看着她。
她一点点将敏姐儿养到今日,对王爷的心绪变化是最清楚的。
一开始,王爷既伤心于雁芙的早逝,又懊恼苦苦期待的敏姐儿不是个儿子,对她便多有慢待。
可后来鹤哥儿出生,虽是嫡长子,却体弱多病,半点担不起重任,相比而言,敏姐儿健康乖巧又聪明,王爷的慈父之心也渐隆。
她杀了雁芙,本不至于沦落到这种下场,真正让王爷恨不得杀了她的原因,是她利用唐泰下的别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王爷还是没有直接杀了她,只是搬空了她的院子,让下人折辱她,又要把她送出府去。
王爷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能叫他这般恨却能忍住不杀他的原因,无非就是眼前这个孩子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丁氏便能猜到为了保护长女,王爷不会把真相告诉敏姐儿。
所以,她仍旧能利用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这一瞬,她却在这个七八岁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厌恶。
“救你?”敏姐儿终于开口了,“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恩是恩,仇是仇。你害死了我母亲,我为什么要救你?”
丁氏愣住,不肯承认:“敏姐儿?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你母亲临死前托孤于我,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不用再演了,”敏姐儿打断她,明明是那样稚嫩的面孔,眼神却如同在看一个最低贱的蝼蚁,叫丁氏无端想起了周绍,“这里没有旁人,丁氏。”
丁氏从来没有看过敏姐儿的这一面,从前在她跟前,这孩子一直都是那样乖顺,喜欢朝她撒娇,如今,居然敢直呼她丁氏……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被戳破真相的恐惧与羞恼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有今日,都是因为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早知今日,我就该送你下去陪钱雁芙那个贱人……我就算死……”她破口大骂,声音尖利怨毒,污言秽语不要钱般地丢出来。
敏姐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平静地看着她。
待她说完,她凑到丁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低声道:“你有今日,当真是我害的吗?”
丁氏怒目而视。
敏姐儿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甚至带着点天真残忍的笑意,目光怜悯:“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你就没想过报应?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聪明绝顶,能轻易玩弄别人的命运?”
她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丁氏脸上瞬间凝固的迷茫,才用轻飘飘的语气开口道:“唐泰那个癞蛤蟆,因为觊觎我母亲而不得,就能在你的唆使下对她痛下杀手……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逼着他做了许多事,他就对你没有怨吗?
“我记得,您被抬为父王屋里人时,是因为您生来就有福相,老人都说您能一举得男吧。”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丁氏脑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却如同遭受重压般猛然断裂。
她懊恼了这么多年,期待了这么多年,她都以为是老王妃看走了眼,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唐泰那个混账东西给她下了毒手!
几乎不消什么证据,她就立刻相信了敏姐儿的说法。
毕竟,她也利用唐泰对王爷和王府的女眷们动了许多手脚。玉喜轩里没有自己灶房,唐泰想加东西,简直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