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汉就拍了拍大儿子的脑袋,嘀咕一声对长辈没规矩,却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等回了家,瞥了杨英一眼,低声道:“你当真要叫那个傻子做咱家赘婿?”
杨英无奈地看着她爹:“他不是傻子。”只是刚来的时候撞了脑袋没好,问他什么都反应慢而已。
杨老汉撇撇嘴,不以为意,但想着那小子生得白白净净,个子又高,人看着也还算老实,便也懒得再说什么。
他家宠女儿,几个哥哥又都有本事,杨英自己虽是女儿身,打猎的本事却一点不差,养个赘婿什么的,不是什么要紧事。
杨英便笑嘻嘻地进了一间屋子。
屋内,正坐在窗边出神的男子抬眸看过来,顿时展颜一笑:“英娘,你回来了。”
杨英看着心间一跳。
她读的书不多,但当日一见这人,脑子里便只冒出县里戏班子常唱的甚么丰神俊秀、貌比潘安之类的混账话,于是被这皮囊迷了心窍,从山脚下的河边将人一路抬了回来,把自个儿的名声也坏得差不多了。
都说红颜祸水,瞧这蓝颜之祸,也不输女子嘛。
当初将人救回来,一睁眼他就问他是谁,吓得她以为是哪家的傻子走失了路,后头请了大夫来看,才摸到他后脑勺上有个大肿块,像是被什么人打了,这才迷迷瞪瞪,不知所云。
如今修养了半年,瞧着身子底子是差不多了,可愣是半点想不起来自己姓甚名谁,只嘀嘀咕咕什么旺不旺的,她便索性叫他阿旺。
近来,阿旺倒是会吟些酸诗艳辞,哄她开心了。
做猎户的与镖行这等走江湖的来往也多,杨英起先还担心他头上的伤不会是得罪了大户才闹的,担心给家里人招祸,如今时日久了,倒是真动了将他招婿的心思。
无他,这十里八乡的小子,哪有一个比得上他俊俏的。
她大方磊落,一起这心思就同他直白说了,阿旺倒是被她吓得不轻,支支吾吾了两天才点头应了,含羞带怯地像个小媳妇。
杨英心里高兴,小媳妇又怎么了,反正她会打猎,饿不死,捡了个俊俏的夫君回来,日后吵架拌嘴瞧着这脸也就消了气。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阿旺却是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正色道:“英娘,我方才听见麻婶挤兑你的话了。”
杨英柳眉一竖,正要贬低麻婶几句,却听这小子道:“英娘,我也要读书。”大舅哥喜欢麻婶家的三小子,不就是看他是个读书人,他隐隐觉得,他要是读书,会比那小子强得多。
杨英却愣住了,有点犯难。
读书啊……这可比一日三餐花的银子多太多了,她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养不起了呢?再者说,他这个岁数读书,是不是有点老了呀?
更要紧的是,阿旺姓甚名谁他都不知道,更别提籍贯了。读书人,好像需要籍贯的啊。
可瞧着他那张脸,杨英竟鬼迷心窍地点了点头:他想读书,是想上进,想给她长脸,她怎么能不支持呢?
*
京城,陈府,庄家小院。
彼时刚进了十月,青娆送回家中的书信依旧写着一切都好,还不到她成为英国公房里人的时候。
青玉和郑安在八月成了婚,郑安年纪虽轻,可出门走南闯北也攒了不少银子下来,虽名义上是赘婿,可却办了不少聘礼抬进庄家,府里的四姑娘听闻后也送了好几样添妆过来,一下子更是四邻相贺的热闹风光。
两人成了婚,仍旧住在庄家的小院里。
这一日,青玉和郑安都不当值,青玉便听了庄秉义的吩咐,清点今年送去各个亲戚家的年礼。
青玉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亲戚名单,不由咋舌:她爹也是忒大方,这些人里不少破落户,每年送些野物和半路上就能坏了一半的果子的人都是少数,多的是一毛不拔,把年礼当接济的人。
“等我当家了,这些亲戚我才不走动了,隔得恁远。”青玉就拉着郑安小声嘀嘀咕咕。
郑安一边顺从地点头,一边小心地查看岳父的踪迹,生怕这离经叛道的话被岳父听了,媳妇又得挨鸡毛掸子。
不过自从二妹去了襄州府后,两老大抵是看眼前只有一个女儿了,脾气好了不少,不再动辄拎掸子了。
他轻笑了一声,青玉以为他心情好,倒也来了兴致,缠着他问:“你当真一点儿不记得家里的事了?有没有还有印象的亲戚?你大胆说出来,说不定将来还能寻到亲呢。”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你放心告诉我,我肯定不跟师父说。”
说的是郑安在护卫队认的师父,如今也算是半个爹了。
听了前面的话,郑安眸色本有些深沉,可听完后半句,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小的事,哪里还记得?”
“是吗?”青玉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怎么觉得,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十岁了?也该是晓事的年纪了吧。
郑安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同妻子多掰扯,便笑着转移话题道:“说起年礼,也不知二妹在襄州府如何了。说起来,近来我和门房上的颜老九常在一块儿吃饭喝酒,酒后倒是听他说近来常有襄州来的信件,没过夫人的手,直接送给了四姑娘。”
今年格外多出来的,便是送去襄州府那头的东西,一处是给青娆,一处是给胡万春一家的。故而郑安提起这个,倒不违和。
青玉一向对青娆的事上心,一听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忙问道:“是青娆写的信吗?”
青娆是四姑娘的旧主,若是两人时常通信,倒是很有可能。
郑安却只摇头:“那颜老九说了,自打去岁起四姑娘就常有这样的信件,每每只叫她屋里的瑞香去取,那信上盖了严实的戳,颜老九好奇也不敢乱拆,且姑娘给他的封赏后,他也是喝多了,炫耀时不小心朝我漏的。”
去岁……那时青娆人还在府里呢。
青玉点了点头,心里却起了疑心。
她听青娆说起过,去岁时,那个瑞香才刚被提进院,还只是个粗使呢。这样的丫鬟,四姑娘怎么会派她去拿重要的信件?那时候,彤雯和青娆才是四姑娘面前最得脸的。
且究竟是什么信件,四姑娘还要瞒着夫人,自己暗暗打点门房上的人为她所用?
从前的事她无心去管,可如今她二妹可在襄州府,这信……是否会牵扯到她?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等青玉再去门房上托人出去给她买东西时,她就有些惊讶地问:“欸?怎么这两回都没瞧见颜老九?”
门人就笑嘻嘻地道:“姐姐还不知晓?日前颜老九的老家来人寻他了,说是他的兄长嫂嫂,说他如今家里好过了,想赎他走,花了不少银子求主子放人呢。现在府里上下,谁不羡慕他?”
“哎哟,那可真是大喜事。”青玉一脸喜笑颜开,很替他高兴的模样。
府里不少外头买来的使唤人,不是家贫就是家中爹娘兄嫂不慈,能被卖进来的都做好了当一辈子下人的打算,谁能料想到还有这一日。
门人是真羡慕颜老九,青玉的一颗心却直往下坠。
她面上瞧着大大咧咧,涉及要紧的事情,心却比谁都细。这也太巧了,前几日颜老九才在郑安面前漏了口风,这么快,他的家人就发达了,找到了府上将他寻走,似乎还是个很远的地儿。
是真被家人寻走了,还是……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再也无法忽视心里一点点放大的恐惧和不安。
但面上,她装得比谁都镇定,一路不疾不徐地边和人打招呼边回了家。
回到家里,她立时关上了门,面色沉凝地写了一封信。等夜里郑安回来,从窗外见屋里昏暗一片,还以为青玉等不及先睡了,等推开门,却被立着的黑影吓了一跳,差点没忍住拔了刀。
“是我。”
郑安缓了口气,忙关上门,又点了一盏烛,摇摇头:“人吓人吓死人,下回可不许再吓我。”
他还在同她开玩笑,却见烛光下,年轻的妻子面色惨白,一双手儿冰凉地碰着他火热的掌心,细声细气,一字一顿道:“郑安,我给青娆写了一封信,你务必尽快托外边的关系,不经府里人的手,悄悄送去襄州府。”
她一边说,一边簌簌地落泪,看得郑安心颤,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睛。
郑安拉住她的手,连声应下,等她情绪稳定了些,才温声道:“信我会送的,只是阿玉,什么事情叫你这样害怕?我们如今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人,有什么事,你也该告诉我。”
青玉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又坠下几滴泪珠儿。
或许是姊妹同心,她虽说不出什么,却总觉得,这次这件事十分要紧,要是不及时告诉青娆,或许会影响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