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妻子,是驰哥儿的母亲,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祝琰闷闷的没说话。
宋洹之摊开手轻柔地环住她的腰。
“好了,吃药。”
“过一阵子,等你好些,咱们一块儿去别苑住几日。”
“你……差事不忙吗?宫里头,太孙他们……”
宋洹之轻瞥她,“再说下去,要受罚的了。”
“你知道我罚手底下那些金吾,用什么手段?”
“绕城墙跑三十圈是基础,你这样的体格,半圈都受不住……”
说着说着,他自己便笑起来,总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上,张扬开缤纷的色彩。冰冷的眼眸里有光,涌动着柔情。
祝琰不曾疑过他的真心。
这一瞬瞧他努力绞尽脑汁逗自己开怀,劝自己放下繁重的枷锁。
她忽然想伸出手,也抚一抚他的脸颊。
在她孤立无援忐忑不安的那段日子里,他何尝不是一个人背负着巨大的哀伤艰难走着孤绝的路?
这一路走来,他们同样经历过许多的不如意。
也有有些感情注定不是那种惊涛骇浪动人心魄的热恋。
也会有脉脉温情在漫长岁月中流转,熨帖地抚平心中所有的不安。
宋洹之并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她又何尝不是?
一个内敛深沉,一个稳妥实际。
从另一种角度去看,他们也算是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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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的腰伤养了好一阵。
冬日大雪纷飞、将近年关的时候,宋洹之带着祝琰去了趟青州的田庄。
借着要账的由头,在那边过了个腊八节。
这回没带书晴书意等小辈,甚至连驰哥儿也没带。
无垠的旷野上,罡风猛烈地吹乱了发髻。
身上厚重的袍子在风里翻卷。
祝琰坐在宋洹之身前,与他同乘着那匹枣红色宝驹。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问了许多事,比如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喜欢过什么姑娘没有。
再比如,宋淳之和葶宜那些旧事。
从前不敢触碰的禁地,那些恐怕弄疼他的伤疤,小心翼翼维护着的那份温柔,其实必要吗?
只有真正放下心里的包袱,才能走出来,走进新的生活。
祝琰跟他说海州阴雨绵绵的天。说浪潮汹涌的大海。
说自己多年来没有着落没有底气的寄居生活。
说怕不被认同不同接受的恐惧。
说这些年来不曾被珍视过的委屈。
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回想时又好像根本不记得……
只记得那天夜空晴朗,他带她在旷野上走了很久很久。
他的体温透衣贴在她背脊上,很令人心安。
再回来时,就开始忙着过年节。
隔年二月,许氏这边被诊出喜脉,宫里却传了噩耗出来。
三月十七,那日雨下得很大。
宋洹之和嘉武侯清早进宫去,宫门落钥时分仍没从里面出来。
祝琰打发人去探消息。
跟着祝瑜的马车就到了嘉武侯府门前。
“圣上情况不大好,兴许就是今晚了……”
这一年,皇太孙赵成十三岁。
五月末,大行皇帝棺椁入寝陵。
六月中,赵成登基。
次年,改元隆兴,立乔氏嫡长女乔瑟为后。
第104章 调停
赵成记得那晚,雨下得很大。
他居住的宫殿空旷无当,风雨吹掀了窗棂,灌入呼啸的冷风。
明明已经是三月天,御花园里多数花都开了,前几日皇祖还温和笑着对他说,灾荒过后一直没闲暇带他和宫嫔们赏花游园,待皇太后今年的千秋节近了,就重新修整南苑,趁机阖宫一块儿去耽上两日。还特特打趣他,要他把他未来的小妻子一并带着。
赵成并不曾想,祖父的病势会发展的那样快。
他看起来平静、温和、健朗,时而考校他的学问,时而留他在清正殿里手谈一局,时而同他一并在御花园里走走。
那个这世上最尊贵威严的人,用尽全力托举他扶持他走了三年。
而今,也同旧时收养他的吴家阿爷一样,抛下他去了。
赵成从不认为自己的运气不好,虽是孤儿,却一直遇到真心疼爱他的人。
那个虽然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但却甘愿为他找遍名医治病的阿爷。
那个孔武有力、身材魁梧,笑起来特别阳光爽朗的宋叔叔。
还有传说中暴虐弑子,实则慈爱仁德的祖父。
以及,对他无微不至、精心呵护的曾祖母……
他一直不缺乏爱的滋养,却总是难过,不能将每一个待他好的人,永永远远的留在身边。
是他的命太硬了么?
是注定这些在意他、他也在意的人,不能长久的陪伴在他身边?
阿爷死了。宋叔叔为了保护他被人谋害。
如今祖父病逝,而皇太后……也已经八十岁高龄,还能留在他身边多少年?
他不敢想,他好害怕,也好难过。
风呼呼的吹着,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跟窗子做着斗争,怎么也关不严……
赵成坐在未点灯的高床上,抬手捂住苍白的脸。
他一贯不多言多语,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想身边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
殿门外宫人脚步匆匆来来去去,在各处屋檐上挂白幡。
寝殿一贯用的红烛排早已换成白色。
赵成不知在那里坐了有多久,沉默了有多久。
直到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他没有抬头,却早已知道来人是谁。
他是皇太孙,是下一任天子,是江山主人。
没有人能不经通传,走入他的寝殿。
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
来人脚步轻而缓,一步一步,不曾迟疑,径直寻到殿中,停在帐外。
簌地一声。
挂着白色绢麻的冠,被丢在面前的床脚。
“众位大人等候在清正殿外。”
这个声音,不急不徐,乍听去,仿佛不带丝毫情绪。
赵成松开捂在面上的手,缓缓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
他的面容一如他的声线,冷淡得,瞧不出任何表情。
瞳仁幽深,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这个也曾被他称作“宋叔叔”的人,和另一个“宋叔叔”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爱笑,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在他和另一个宋叔叔玩闹时,默默替他修好早已损坏的纸鸢。在他因病痛折磨浑浑噩噩半睡半醒间来来去去,无声送来温水、药材,和甜腻的零嘴。
他一句软和的话也不肯说,躲在君臣之别天地之渊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做尽吃力不讨好的事。
在这样暴雨的夜里,在皇帝刚刚宾天,宫里乱作一团,他试图逃避、试图寻一隅舔舐不能痊愈的心伤,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紧闭的宫殿,用这样冰冷的语调,强迫他起身去履行他应有的职责。
赵成想不顾一切的扑向他。
想扑到他怀里大声的痛哭一场。
想像个寻常孩子一样,厮打吵嚷,无理取闹,吸引关怀和注目。
想尽情的发泄那些从来不曾哭诉过的委屈和不甘。
他还想,揪住面前人的衣襟质问,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关心他。
为什么不认他呢?
他至亲之人。
他生母的手足。
他的舅父!
什么君君臣臣,什么身份权势,什么江山社稷。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只想自由自在的尽情玩耍。
他不想学四书,不想写策论,不想听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奏报,不想小小年纪就成婚……
可这一刻,望着这个人的眼睛。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如过去多年来,每一个他想离经叛道的瞬间。
他最终仍会掐熄心中那束不该燃起的火焰,回到他束手束脚的躯壳里,做一个让所有人放心满意的“好孩子”。
赵成垂眼站起身,抬指缓缓掀开面前素白的纱帘。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木然的站在那里,任宋洹之替他戴正了孝冠。
这一瞬,舅甥二人面目出奇的肖似。
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宋洹之退后数步,赵成越过他,率先走出大殿。
暴雨还在下。
闪电劈开浓黑的夜,照亮他干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