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争气最威仪,做了公府夫人的大女儿,竟毁了容貌伤了颜面。
将来她还如何出来主持公府大局,还要如何入宫觐见?
往后的赏春宴,团年饭,春秋两季的祭祀礼,世家间的走动……全完了,全都完了……
祝夫人想到此,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
祝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祝瑶一面啜泣一面轻声宽慰着母亲。
侍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道:“四姑娘跟三奶奶来了,想给亲家太太问声安。”
乔老夫人行动不便,乔翊安不在内宅,乔家如今能出面来陪一陪祝夫人的,也只有未嫁的乔瑛和庶出的三房了。
乔瑛进来寒暄数句,想及祝瑜的伤势和处境,不由陪着祝夫人哭了一场。
“亲家太太放心,我哥哥已托人寻了宫里最好的太医,叫人去找最好的药材……只求能治得嫂嫂的伤。就算……就算当真要落了疤痕,嫂嫂她……也是我们家最紧要最紧要的人,不论是我哥哥、我娘,还是我们这班小辈,依然一如往昔般相待,绝不委屈了嫂嫂……”
话虽如此,可祝瑜这一生的荣光,到这里也注定是断了。
乔翊安就是再仁义,还能对着那张脸,与她再生养孩儿吗?
世子位早已落在旁人的头上,祝瑜膝下只有个姐儿,迟早是要嫁人的,还能争得些什么呢?她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祝夫人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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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风幽幽凉。
祝琰身上霜色的褂角被吹得翻飞起来,远看像只展翅的白蝶,悬飞在高高的城楼上。
自从战事起,城里就开始实行宵禁,过了戌时,就禁闭城门禁止车马出入,连歌楼酒馆也不准彻夜营生,街巷上的小摊小贩更是不见踪影。
俯瞰往昔一贯热闹的广平街,没了明灯艳帜,香车云影,瞧来也只寻常。
乔翊安倚靠在围墙边,半眯着眼打量负责巡防的官兵一队队明火执仗掠过街巷。
祝琰走上城楼,压住裙摆朝他施礼,“被公爷戏耍了这半日,该做的不该做的,我皆已做了。还是那句,我姐姐在哪儿?”
乔翊安指着另一侧的城外方向,“她想要的,是抛却这身枷锁,寻个世外桃源,过她自己的和乐日子。既不想与旧人纠缠,也不愿再沾染乔家半分。”
他挑一挑眉,朝她一笑,“你不是早就清楚的么,二妹妹?”
祝琰抿唇没有说话。
也对,祝瑜要走,是为了离开乔翊安。她又怎么会告知他,自己将往何处去呢?
可她走得太突然太干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没有交代去处,也没提及将来的打算。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抛了父母亲族,舍掉丈夫爱女,孑然一身投入十丈红尘。
她想清楚了吗?她会后悔么?
这世上有人顶替了她的名姓,替她留在那座深宅大院。
她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再遇到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她自己的良人么?
乔翊安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丝丝缕缕的寒凉的风,阵阵抚过鬓边。
“算起来,大军出发有十五六日了,洹之他,可有报平安的家书寄回来么?”
祝琰回眸,瞧他容色淡然,只垂眼目视城下蜿蜒的一脉灯火。
那一瞬,某种无法言说的不安陡然笼上心间。
她近来的全部精力,都用来盯着乔家,牵挂着祝瑜。
甚至未曾注意到,初次随军的宋洹之,一直没有书信递回来。
她早就适应他在外忙事,或是留在宫里当差,或是走个十天半月外出公干,离别是常态,可每隔五日十日一报平安,是他素来的习惯。
她以为打仗自与平常不同,并没有十分留心大军的动态,家里的婆母亦稳如泰山,便更没往别处去想。
如今听乔翊安这么随口一提,却令她整个人都不安定起来。
她下意识地,觉得乔翊安定然知道什么。
“皇上如今年满十八,明年入春,逢三年一届的春选重开,充实后宫,填补空位。”
“这两年,御驾身骨康健,不用多久,就会有皇嗣诞生。”
这话祝琰听懂了,皇上将要及冠,如今已与皇后合房,待妃嫔充实进来,皇子公主降世,接下来,便必要亲政。
如今明面上是内阁辅政,可真正左右少帝决策的人,是太皇太后。
但这与宋洹之是否递家书回来……
祝琰指尖扣在城楼砖石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太皇太后一向不喜欢少帝与宋家亲近。
这回西征,群臣举荐嘉武侯,宋家重掌兵符,宋洹之随军……
突然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她弯身扶着城墙,眼望足下那看不见边际、黑黑沉沉的小道,仿佛看到昔年,白幡遮蔽天日,宋淳之尸身被送回嘉武侯府那天的景象。
她忽觉天旋地转,胃里翻腾不休,几欲作呕。
第119章 为方……
为方便说话,这城楼是她独自一个上来的,霓裳和洛平等人都在楼下候着。
在乔翊安面前她不想失态,强撑着力气扶着砖石步下来。
霓裳手里提着灯笼,橙色的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一时没有发觉不妥,却在扶住她手腕的时候,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打颤。
霓裳不由攥了攥她的指尖,触感冰凉。
“奶奶,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祝琰摇了摇头,“别声张,先回去。”
车轮辘辘,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
乔翊安站在城楼上,负手目送那车消失在夜色尽头。
他身边的亲卫迎上楼来,低声回禀:“主子,邓星回来了。”
乔翊安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邓星是他派出去,暗中护送祝瑜出京的人之一。
这一刻他的心情很微妙,经由这几日来的消化,他已经逐渐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
他答应给她自由,就不应当再去探查她的下落。
可终究夫妻一场,他怎忍她一介弱质女流独自飘零于世。他总是要护着她的,哪怕以不被知道的方式……
至于她的下落,她的近况,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不想见他。
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乔翊安捻捻指头,听见自己平淡如水的声音,“叫他下去歇息吧。”
亲卫躬身应了,见他仍踯躅在城楼上似乎未有去意,不由问道:“主子,不回去吗?”
乔翊安负着手,一时没有回答。
回去?
回哪儿?
那个叫做襄国公府的宅院?
还是那些住着美姬艳妾的楼馆?
他最熟悉最适应的那种生活,从什么时候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他竟生出一种,想要独自一个人,安静的独处一会儿的心境。
没有管乐丝竹,没有绿云红手,没有刺激热辣的酒,没有温床软枕左拥右抱。
就这样一个人,在看不见尽头的城楼上走一走。
他深切的感知到,他胸腔内原应生长着跳动的心脏的那块地方,变得空落落的。有风透过妆花的料子吹进去,畅通无阻地穿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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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没有睡好,去上院的时候虽敷了厚厚的粉,眼底下的淡青色仍被嘉武侯夫人瞧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就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也少了,是洹之走了,心里头牵挂?”
祝琰腼腆地笑笑,没有打算否认。
嘉武侯夫人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当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他就在边关当校尉,刚成了亲没两月,就出征上战场去了。留我独一个在家,夜夜发噩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的心情,母亲很明白。”
她拍拍祝琰的手,续道:“后来时日长了,也就惯了。打仗不是三两日的事,有时候战况复杂,拉锯个一二年的功夫也有。他们在外头是艰难,可家里头的日子也得过下去。你膝下还有弛哥儿,就是不为自个儿,也得为他多保重才是。我瞧你这些日子吃的也少,昨儿吩咐厨房做了几样你素来爱吃的菜色,待会儿勉强多用些,嗯?”
祝琰点点头,满怀心事,却是无从对人说起。只不着痕迹的向嘉武侯夫人打听,“过往父亲上战场,常写报平安的家书回来吗?”
嘉武侯夫人道:“要看战事情况,有的时候忙起来顾不上,三月半载不见一封书信,想知道他们的情况,还得往宫里去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