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年岁小,心里藏不住事,想到这里便向父亲抱怨起来。
乔翊安平静听着,好脾气地回问,“那你怎样答?”
乔皇后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能如何答?别说我本就不知,就算知道,这个节骨眼上,难道还把宫里的消息往外递?”四周都是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人,若是祝琰乱传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轻饶她?
乔翊安笑了下,语气温和地道:“娘娘行事说话谨慎小心,这很好。”
话锋一转,他又说:“如今皇上后宫诸位空悬,娘娘虽为皇后,一无妃嫔侍奉,二无子嗣环身,又有太皇太后坐镇西宫,主事内廷。宋少夫人为重臣内眷,又算娘娘外亲,对宫里的事,多少是了解的。她求信于娘娘,依娘娘之见,是她无计可施胡乱讨情,还是另有所谋,借此事试探其他人的心思?”
乔皇后正待奚落祝琰几句,别过头瞥见父亲含笑的眼睛,她心里骤然一顿。
“您的意思是……”
对方明知她处境艰难,空有皇后头衔,手无半点实权,不去求助外面的通好之家、姻亲重臣,却来求助她。若此时祝瑜还在,也还勉强说得通。好巧不巧,祝瑜离京,两家离心……
对方却仍执意来求见她。
那么她想要试探的,是谁的心思?
太皇太后,还是皇上?
乔皇后想到那日端阳节,在琳琅苑里赵成一反常态的气急败坏。
她脸色泛白,捏了捏袖角,“她想见的人,是皇上?”
乔翊安没答,某个猜测藏在他心里,已经许多年。他向祝琰透露宋洹之信件被截留一事,也是为了求证自己所想。
如今,某些答案似乎就快揭开。
乔翊安没有回答皇后的话,他垂眸望着地上的影子,轻声道:“娘娘是一国之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将来的路还很长,娘娘要同皇上并肩走下去。”
他仿佛意有所指,可乔皇后一时还不能明白。眨着一双澄澈的眸子,为难地望着他。
他并不着急。
他的瑟姐儿总会长大。总有一天,她不会再受限于眼前的困境和难题。
他会站在她身后,承托着她,拱卫着她,护着她真正坐稳那个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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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皇后坐在深夜的灯下。
她一贯早睡,怕影响了次日宁和宫里的请安。
可这会儿实在没什么睡意。
她在思索父亲白日说过的那些话。
入宫前,祖母一再嘱咐她,要乖巧,孝敬太皇太后,听长辈的话。
要顺从,依着皇上的心意去讨好他。
她虽不甘,却也乖乖听命,一直是如此做的。
太皇太后说,后宫不能干政,她就缩在宫里当个漂亮的吉祥物。可如今谁不知晓,朝廷大权握在太皇太后手上?
到底谁说的话,才是对的呢?
在这样一个深夜,年轻的皇后靠坐在床围,半睡半醒之间,恍然回到出嫁前那晚。
华丽繁复的礼服整齐披挂在闺房小厅正中,半透的屏风背后,妆台前跪坐着年幼的她,和那个她称作“母亲”的女人。
雕花的细齿梳子轻柔滑过她鬓发,那是她头一回将秀发挽成髻。
“皇上性情温和,人品不差。你入了宫,同他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商量着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圆圆满满的,比什么都重要。”
“宫里人多眼杂,规矩是多些,我知道你爱自由,不习惯那些束缚。只可惜你生在了乔家,没得选。那就多想想以后,朝前看。”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滴在手上,一颗两颗三颗……她抬起手背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娘……”她小声的,蜷缩在床里,呼唤着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应答的名字。
生母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不清,能完整忆起的那张脸,那个人,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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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战事胶着,算一算日子,宋洹之父子已走了近两个月。
不时有边关的流言传出来,有说大军势如破竹,打得西戎节节败退。有说北夏与西戎前后夹击,西北军伤亡惨重,嘉武侯对此束手无策,丢了数城,无面目回京。
城中仍在施行宵禁,对过往车马行人的盘查越来越严。似乎有人着意在散布某些讯号,——战况不理想,嘉武侯那些老旧派的作战方式不灵了。
一直端坐后宅的嘉武侯夫人出了几趟门,走访了几家久不走动的旧知交。
就在今天上午,她往襄国公府去,拜会乔老夫人。
祝琰在这时接到宫里的懿旨。
乔皇后偶感风寒,思家情切,宣她与乔瑛、祝瑶入宫伴驾。
祝瑶的丈夫尚无功名在身,论品阶,原是没有资格觐见的。可若论亲疏,她又是皇后嫡母的胞妹,名分上,算是皇后的姨母。病中的皇后,想见一见家中亲近的长辈,说上几句体己话,原也无可厚非。
乔皇后一张巴掌脸颜色雪白,未曾妝戴,慵懒地半倚在金帐里。
“惦念家里厨上做的糖醋肉,四月上沁着杏花香味的果子酒……祖母身子可安好么?上回瞧她,着实瘦了好些。”
“樱纷,去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前儿赏的缎子取来,本宫年纪轻,压不住这颜色,给祖母和外祖母做身衣裳还使得……”
乔瑛和祝瑶被请进内殿瞧缎子去了。
乔皇后留下祝琰,随意地问候了嘉武侯夫人。祝琰察觉到她说话时的神态,颇有些心不在焉。
“端阳节那日,本宫失言,还请姨母勿要放在心上。”似乎是解释那天的恶劣态度,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不过是机械说着客气话。
祝琰自然不敢怪罪,她自己同样用心不纯,只盼未给皇后带来太多麻烦。
几人在凤和宫略坐坐,见皇后露出疲态,便各自领赏散去了。
一刻钟后,一名宫人走入太皇太后殿中:“娘娘,杨大人,奴婢这回瞧得真真儿的。”
“——杜容叫人传给宋祝氏的,是十二天前传回的奏报。”
杨阁老横眸瞥向太皇太后,嘴角蕴了一丝不难发觉的笑意。
“娘娘教导有方,咱们这个小皇帝啊,还是孝顺您的。”
与此同时,凤和宫那边也热闹起来。
宫人一溜烟小跑,奔到殿前含笑禀道:“娘娘,皇上听说您凤体违和,特来后宫探望您了。”
第123章 毒计
两个月前。
北戎西鹄联合进犯边陲,西北驻军统领褚游应对不及,连失启梁、北川、甬舟等五城,褚游急的大病一场,连番上书悔罪。
消息传入京都,太皇太后与少帝连夜急召重臣入宫商议对策,当晚有人提及嘉武侯熟知西北地形,多次抗击夷狄于关外。次日,便有大臣联名举荐嘉武侯重掌西北兵权,坐镇扬川。
这些年来,嘉武侯府与少帝的关系一直是她的心病。赵成虽极其孝顺懂事,愿意事事听命于她,多年来从不曾有过任何忤逆。而嘉武侯亦懂得急流勇退,将兵权交归朝廷,始终未有怨言。
但她知道这一切并不能长久。宋家在西北经营数十年,根基极深,宋淳之当年几立奇功,从无败绩,在民间甚至有着“战神”称号。
若赵成年长个几岁,兴许她还不至如此悬心。可坏就坏在,赵成还太年轻了,也太仁慈,远还没有能够压制住这样一股势力的能力。
朝廷需要能臣守护江山,却又最忌功高盖主。
此番将嘉武侯派去西北容易,令他再次心甘情愿的交还西北兵权却难。若这一次再送他宋家父子几样功绩,只怕将来,世人只知嘉武侯,不知天子。
然而西北军情紧急,再不容延误军机。太皇太后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大权在握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在大事上拿不定主意。
她坐卧在金漆雕花的凤座上,左手支着额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保养得宜的脸上沟壑深嵌。
杨阁老无声跨入大殿。
他是太皇太后兄长,当今最得力的辅臣,多少个春秋,是他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出谋划策,宽慰安抚,教导指引。他陪伴他最疼爱的小妹,一路走到权势之巅。
此番他前来,未得召见,亦不经通传,宫人却早已司空见惯,奉上茶点后便行礼退出门去。
杨阁老将案沿的茶水推到太皇太后手边,“我来与你商议,派兵征讨西北一事。”
太皇太后无力地瞥他一眼,接过茶盏,叹了口气,“他们都支持起复宋文予,你觉得何如?”
杨阁老温笑一声,撩起袍角,在侧旁椅上坐了,他自顾替自己斟了杯茶,捏在手掌里把玩着,“从皇上登位以来,嘉武侯便一直韬光养晦,虽宋洹之在朝堂上活跃着,可比之从前宋淳之在的时候,到底有所不及。如此低姿态行事,就是想拿他父子二人错处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