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见着祝琰,是在南迎的路上。
那日下着大雨,阴霾的水雾里看见侍婢扶着她的手下车。瞧不见容貌,不过是个背身的影子。
一截细腰裹在沉色的裙子里,撩裙腾转,修长的颈微垂,有了女人成熟娇娆的风致。
宋洹之瞥了眼,再未朝她瞧。
她也婉顺,没一回逾矩凑来与他聒噪。
——他最是害怕女孩子上来没话找话说,送茶递水,嘘寒问暖,熏得一身浓香,妆饰厚重的粉脂,红蔻丹的长指甲,几句话不应便恼了,一声声吊着嗓子细哭,要人费心的哄。
家里女眷多,时常在屋子里坐会儿便闷得透不过气,念着骨肉亲情,尚需得托衬容让。对外头的女子,便没了这样的耐性,半点不愿花心思迁就。
换句话说,祝琰的身段作态,适当的沉静端庄,恰在他的审美上。
第三回再见,便是夫妇头一晚睡在帐子里。
他躺在枕上,耳中听着身侧匀淡的呼吸。念着她往后的身份体面,念着自己的责任立场,念着好些人的叮咛托付,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所有从前听来的那些东西,图册上瞧过的画面,一拥浮上来。
也有几分酒意,咬着牙根把人拢到了身边。
——
比所有道听途说来的触感还绵腻温软。
天生柔滑而微凉的肤质,仿佛吸附着手掌,几乎移不开。
心下乱跳,面容绷得更紧,蹙着眉,他硬起心肠覆上。
那张芙蕖一般明艳的脸撞进眼底。
宋洹之第一次发觉,就算他再怎么清高桀骜,自命不凡,美色在怀,他也会化成一个只想欺弄-女人的混蛋。
这一认知让他蓦然生出几分自耻。
怀中人疼得呼吸都缓了,紧咬着唇,瞧来像是受不得。
他飞快退出来,一翻身逃出了帐子……
**
祝琰无论名分还是实质,都是他的唯一。
对着一个性情合他心意,容貌挑不出缺陷,德行没有瑕疵,令他在床笫事上极其愉悦满足的女人,便他再如何自欺,又怎可能半点不心动。
只是这份情感来得尚浅,初萌芽星点苗头,生命中最瓢泼的一场大雨无情袭了上来。
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
这份浅薄的喜欢,在他不尽的自毁自厌之中消磨。
兄长的死是他心上一道难愈的疮疤,不碰不触尚泛着疼。他不想见任何人,也没脸去见任何人。一面是祝琰和孩子,安妥温馨的岁月。一面是悲风苦雨,因他而痛不欲生的至亲。他如何选?
是自私的成全自己一人的圆满,还是尽竭心力,弥补他闯下的大祸?
但无论怎么选,兄长,他活生生的兄长,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晚在城外杨花林里,一箭被刺透肩骨那瞬,他第一次得到了解脱。虽是稍纵即逝,却在刹那间就贯通了混沌的魂魄。
肉-体上极致的痛楚,仿佛能消融几丝,缠裹依附在骨缝中,那挣不开的悔疚。
他任由灵魂放逐在一个又一个不真实的幻境里,游走在忘川彼岸开满荼蘼的道上。
如若醒不来,兴许,便不必再惭愧下去。
而后,他听见一个又一个声音。
嘈嘈杂杂,虚幻和现实交织,生和死缠绕在一起。
他在纷乱的人群里看见一张侧脸。
她远远立在人群之后,悄然擦去眼角的泪痕。
他看见她扶着肚子难受地蹙眉。
——这个女人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她不欠宋家。
也不欠他。
她应有甜蜜的日子,幸福的人生,她原该被人捧在掌中悉心的疼宠。
她是那样好……
**
此刻,宋洹之轻握住她的手。
他还在发高热,已经五六日了,伤口里染满铁锈,周太医用小刀贴着创洞剜去血肉模糊的一团。
这般一动,痛得嘴唇轻颤。
但他不想松开。
他哑着嗓子,艰难而无力的唤她的名字。
“祝琰。”
垂下眸子,瞥见他失了血色,发颤的手,青色的血管明晰地盘踞在手背上。
掌心带着不自然的滚热,像一团融融的火,要将她微凉的指尖化在其间。
她俯下身,坐到床沿。
左手被握住,怕牵动他的伤,迟疑着不敢动。
不知为何,宋洹之觉着她的气息有些冷,半侧对着他,让他无法瞧见她脸上的表情。
祝琰抬眸看见小几上摆着的粥碗。
刚做好盛出来,初时还滚热,因此嘉武侯夫人方才没有叫人服侍他用。
“二爷饿不饿?”她轻声说。顺势起身,将左手从他掌中脱出,端过那碗粥。
宋洹之点点头,手掌按住被褥撑身坐起,一时忽视腰上那道几乎致命的剑伤,他猛然拧紧眉头,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来。
祝琰吓了一跳,放下粥碗回身扶住他肩膊,怕他脱力倒下去牵扯了尚未愈合的伤口。他身形比她高壮得多,要将他搀住,几乎是整个上半身凑来横拥着他。
丝丝缕缕的温情如蔓藤般疯长。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满溢胸腔。他轻轻合住手臂,蓦然将她整个人抵在怀里。轻嗅她松软的秀发干净的馨香。
陡然被拥住,祝琰僵了一刹,下一瞬反应过来,扭身轻挣,抬腕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这一反应宋洹之完全未曾料到。
他肩骨后腰重创,堪堪从一连五六日粒米未进的昏睡中醒转,本就虚弱不堪痛楚不堪,祝琰这一推,他便如风中飘絮一般倒了下去。
祝琰挣脱钳制,掀开眼,赫然瞧见他腰腹上,瞬间洇出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洹之……”她碰了碰嘴唇,声音里透着深浓的恐惧,她两手冰凉,双腿虚软,手足无措地望着那片湿红。
宋洹之牵了牵泛白的唇,朝她笑了下,“没事……”
他蹙眉挪动左手,抓住被角掩住那片伤。
应当是极痛的吧?
他身上一重汗,额上青筋直跳,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地颤着。紧咬着牙,又柔声安慰她:
“没事,别怕……”
温柔得仿佛她才是受了伤的那个。
祝琰压住眼底涌上来的热意。
宋洹之缓了几息,侧眸瞧她凑近来,低声又道:“别担心……”
祝琰攥住他捏着被角的左手。
宋洹之怔然。
她执拗的将他手指,一根根从被角掰开。
鲜红的血打湿了被子里侧。
掀翻衣摆,白纱缠裹在窄腰上,已经被血浸透了。
她没勇气再看。
“我去喊人来,给你换药……”
回转身,手再次被人牵住。
这回不敢挣,坐回床沿。
他屏住呼吸半坐起身,忍着伤处撕裂般的抽痛,发烫的脸颊贴近她的鬓角。脸上薄汗弄湿她的头发。
“祝琰。”他说。
她垂着眼睛,木然被他拥着。
“我死过一回。”
“在忘川河上,回溯这一生的时光。”
“想到你的时候,觉得很惭愧。”
“你千里迢迢回京,定不是奔着过这样的日子……”
他掌心轻贴在她腹上,缓慢温柔的抚着。
“从今而后我不会再沉溺于无用的意气之中,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守护孩儿平安长大。”
“你说好不好——”
“阿琰……”
祝琰静静听着,眼眸盯住面前,从窗隙射进来的一束光亮。
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无声舞动着。
她要的从来就不多。
一句嘱咐,一句交代。
一点尊重,一点点关怀。
她启唇缓缓地说:“好。”
身后的宋洹之体力难支,说上这一阵话,喘的十分厉害。
他线条硬朗的下巴抵在祝琰的肩背上,闭上了眼睛。
祝琰等了片刻,待他呼吸变得匀缓,方转挪过身子,单膝跪在床沿边上,托住他的脸,扶着他躺下来。
她垂眸望着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擦去他额角细小的汗。
指头滑过高耸的鼻梁,点过干净的下巴,掠上突出的喉结,轻轻的落压在他心口。
“洹之。”她牵唇笑了笑。轻声地说。
“我知道你很累。”
“太多的事压在你这里。”
“太多的人需要你关心。”
“我从前说我不要紧,并不是真的不要紧。可现在,不重要了。”
“我不会再强求任何……只要你平安,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