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并非她逼迫,甚至她已经用自己的积蓄赎了身,打算远去西疆游历。她说的对,若是真心喜爱,臣弟为何不能放下身段?若只把自己当成上位者,那便不是真正的爱人,臣弟也永远都追不上她。”
谢言珩深深地看着翊王,双手情不自禁攥紧了扶手。
翊王所说的一字一句,落在他的耳朵里,都像是桑青筠内心深处的那个她在和他对话。
一句句,振聋发聩,令他难以平静。
他好似明白了,明白自己心怀芥蒂的症结,也想通了自己没想通的那些。
起初他觉得自己待她已经足够的好,为她撑腰,给她荣华,给她许多嫔妃想都不敢想的优待。
他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也的确认为他们情意渐浓,她是真的心中有他。
直到他知道她用过避子药,他忽而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给了她这么多,她却从未真的信任过,她在防备,她在小心。
哪怕是在他的后宫里,她依旧惴惴不安,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全。
哪怕是现在怀着他的孩子,可他还是知道,她依旧不能安心。
起初谢言珩不明白桑青筠为什么这样,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堂堂帝王,究竟还要做到哪一步才能让她敞开心扉的接纳。
他觉得无力。
可今日翊王的一番话,他似乎有些明悟了。
他也忽然想起,在桑青筠还是他的御前女官时,她便从来不是一个贪慕虚荣,喜欢攀附权贵之人。她一直想出宫,因为她知道在宫里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她把谭二的性命看得无比重要,因为在她心里,家人胜过金银珠宝。
桑青筠看起来恬淡文静,不沾尘世。
可她骨子里极热烈,她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不平等的感情她从不信任,更不容许自己的感情有丝毫不纯粹。
原来,他有三宫六院,生来不可真心只付诸一人,就是原罪。
第100章
谢言珩看着翊王, 无言半晌,终问道:“一旦将你从皇室除名,即使将来你后悔, 朕也不可能再将你添回。为了一人永远放弃皇室特权和身份,变成一个平民,你可想好了?”
情动之处, 翊王落泪叩首:“臣弟想好了,臣弟此生不悔。”
“即使身为平民又如何, 臣弟活在皇兄统治的天下间,若非天灾人祸,哪儿无活命之路?脱去皇室鲜亮的外衣,臣弟便替皇兄去凡尘之间行走,替皇兄做世间的眼睛, 为你看广袤山河,百姓民生。”
“臣弟也终于可以平等地看待她和自己, 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相离。”
“至于母妃那,臣弟自会亲自去说,还请皇兄不要担忧, 母妃向来惟愿臣弟一生顺遂无忧,她定能理解的。”
身为皇室年轻的王爷,天子皇弟,翊王的一生都是极为幸运和洒脱的。他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母妃健在, 满身荣华,不仅不曾参与夺嫡之争,性子又有趣得谢言珩喜爱, 甚至享受荣华富贵之余,又无凡事缠身,最为自在。
原本他的一生都将在谢言珩的护佑下安稳无忧,可如今,所有人眼中都不着调的他竟愿意卸下所有,走入凡尘,只追随心中所爱。
冲动,不计后果,只凭内心的呼唤,这样的事也唯有他这样的赤子之心做得出来。
谢言珩便自然而然的由己度人,想起了自己和桑青筠。
桑青筠对他而言无疑是极为特别的。
他对她的兴趣,比她想象中要更早。谢言珩直到如今还记得,当初挑选御前女官的时候,最后才她从人群中走出来的那一眼。
恬淡悠远,不惹纷争。
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宫闱美人,或妖媚或娇俏,或温柔或野心勃勃,还是头一次见到如她这般的女子。
她身在宫闱,心却不属于这里。
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了荣华富贵,皇宫是多么恢弘庞大,每个第一次见到皇宫的人都想留在这。
谢言珩从小就知道自己含着怎样的金汤匙出生,见到的所有人都怀揣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从后宫到朝堂,无一不是。
她是像一捧干净的山泉水,温和,沉静,懂分寸,知把握。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从不盘算任何的女人。
对这样一个特别的美人生出欲望和兴趣,实在是太过合理的一件事。
但这份兴趣何时加深,何时变质,何时成了谢言珩午夜梦回的一根刺,无人知晓。
他只记得,他每次走近,她每次逃离,都让他内心的欲望不断勃发。
谢言珩不记得自己压抑了多久,内心也曾叫嚣着将她强势占有,最终都在看到她眼睛的时刻偃旗息鼓。
他是天子而非君子,但勉强一个只能屈服于皇权的女子,无疑是将她身上最可贵之处湮灭了。
所以他十分有耐心的等,终于等到了她主动上前的那一天。
那一晚,他喝了不少的酒,但谢言珩半点没醉,他不过是察觉出了她的用意,顺势为之。
也是那一晚,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这般豺狼虎豹的时刻,要不够,吻不够。
她是他的。
看着桑青筠的时候,谢言珩眼里装不下任何人。但他从未细想过自己对桑青筠究竟是一份感情,他理所应当的认为,他是天下之主,而她,将会是他最为宠爱的妃子。
就像父皇对母后那样,他可以宠她一生,立他们的孩子为太子,为他们保驾护航。
但桑青筠总是不满意。
直到今日谢言珩才明白,她不是母后,他也不是父皇。
他心悦桑青筠,身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夫君,该给她安全感。
思及此,谢言珩缓缓抬眼,宣读了将翊王革名,从此废为平民的旨意。
翊王叩首谢恩后毅然离开勤政殿,风声刮过,人去无声,殿内倏然变得一室寂静。
眼前的政务突然间变得十分刺眼,尤其他知道,要紧的他早已处理完,近来不过在拿朝政当借口。
谢言珩索性起身,款步离开勤政殿,吓了门口的戴铮一跳:“起驾,去昭阳宫。”
戴铮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方才陛下要将翊王发配为平民就够骇人的了,怎么这会儿明妃娘娘才走,陛下又要去寻?
但他不敢耽搁,忙命人传龙辇过来,又给陛下穿上大氅:“陛下,天寒地冻,您何苦再跑一趟,若有方才忘了说的,使唤奴才们去就是了。”
谢言珩垂眸扫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你都敢揣测朕的心意了?”
“朕何时说过是有话忘了嘱咐。”
戴铮即刻噤声,伺候着陛下登上龙辇,方听陛下不紧不慢道:“朕爱重明妃,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命人快些过去,叫明妃给朕留膳,午膳时间将过,朕也去讨一口。”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办。”戴铮忙干笑着应声,拂尘一甩安排底下的人干活。
前往昭阳宫的路上,戴铮冷得缩了缩脖子。他就纳了闷了,这样冷的天,陛下放着勤政殿满屋子珍馐不用,偏要去讨明妃娘娘剩的残羹剩饭。
这不是宠极了又是什么?
往后这宫里啊,看不准风向的人可有苦头要吃了。
陛下驾到的消息在昭阳宫高声传唱的时候,桑青筠刚坐到侧殿准备用午膳,甚至一桌子菜她只来得及用两口,就得知了陛下要来和她一道用膳的消息。
她很诧异,难不成是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和她商议?毕竟满打满算她才从勤政殿回来也没多久,翊王这么快就走了?
从前翊王大多时候进宫都陪着陛下下棋消遣,她还以为是陛下心中不快,所以唤翊王来解个闷,谁知竟不是。
但不管如何想不通,桑青筠还是起身到了庭院内迎接陛下。
她在庭院内福身,谢言珩从龙辇上下来,一看到她怀着身子在院里吹冷风,眉头微微一皱,径直大踏步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快步进到了温暖的殿里。
这般霸道不容余地的动作,桑青筠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她和陛下之间毫无芥蒂的时候。
她悄悄地回握,温声问:“陛下怎么又过来了?臣妾听说翊王殿下去了,还以为您和翊王要多聊一会儿。”
蔓姬立刻奉上热茶为陛下和娘娘暖身,谢言珩握住她的手,将闻蕤递来的手炉塞到桑青筠手里:“以后不准出门迎朕,见朕不必行礼,你身子要紧。”
桑青筠微怔,总觉得陛下和方才不一样了。但她又拿不准陛下这是怎么了,才这么会儿功夫,发生什么了?
是翊王说了什么,还是陛下想通了?
不管怎么样,陛下肯敞开心扉都是一件好事,她也能放心些:“陛下关切,可是臣妾的胎还不到三个月,没这么娇气。”
“您臣妾已经足够优容,若连行礼都省去,岂非要被人议论得宠太过,恃宠生娇了?”
谢言珩淡淡道:“朕的意思,谁敢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