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示意她起身,语气和缓起来:“翊王虽无实权,却也算逍遥富贵,你为何不愿?”
“宫中拘束,朕知道你一直盼着出宫。”
桑青筠沉默了会儿,在这方面并不打算隐藏。
翊王的美意她不愿承受,可在她眼里,陛下和翊王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做翊王的女人和做陛下的女人,都是不得自由的笼中鸟,除了勾心斗角,汲汲营营,没别的路可走。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算得上身世凄惨,无依无靠,如她这般的人,就算凭着一时好运得了贵人青眼,又能维持多久?
翊王也好,陛下也罢,不过都对她是一时的兴致,又不曾唾手可得才格外注意些。
宫中昙花一现的恩宠多了,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早在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就已经饱尝人情冷暖,怎么可能向往所谓的皇家富贵。
地位、荣宠、金银珠宝,众人簇拥,对她来说都不如和谭公公在院子里洗衣做饭来得实在。
她很小就没了亲生父母,谭公公是她十四岁以后唯一的亲人,没有谁能比他更重要。
这些年来她多少次梦里梦到爹娘,梦到他们抱着她讲话本子,带着她逛庙会,猜灯谜,给她买力所能及最好看的新衣裳,可每每醒来都是泪流满面,那些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若连谭公公都不能伺候他终老,不能好好尽一份孝,那不管将来得了多少钱财,都只会抱憾终生。
身份地位,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她唯独在意的是感情,是人世间最温暖纯粹的真情,其余都是虚妄。
桑青筠声音很轻,却又十分坚定,叫谢言珩一听就知道她所言真心:“奴婢不想入翊王府,不想勾心斗角,不想一辈子不得自由。”
“宫里生存不易,处处须得谨小慎微,奴婢自知身份卑贱,从多年前入宫时起便饱尝不得安枕的滋味。奴婢没有远大志向,只想吃好饭,睡好觉,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拘束,如此就很好。”
听罢,谢言珩弯起的唇角一点点抿成了直线。
她会这么想情有可原,倒是他自以为是,以为她婉拒翊王的原因起码有一点点是因为他这个九五之尊的帝王。
即使帝王又如何,他坐拥天下,却得不到一个小小女子的一点倾心。
桑青筠这话不光是在说翊王,同时也是在说给他听。不然以她的谨慎,绝不会在他跟前说这么多。
谢言珩自嘲地笑了声。
自从前些天发觉自己对桑青筠的在意越发不可控制了以后,这些时日他刻意不让她在御前,就是想让自己回到从前那般。
可越想控制就越觉得失控,反而得不偿失。
今日一番话,谢言珩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桑青筠。
他承认自己对她是有兴趣,不愿意她在任何人掌中。
可他绝不允许自己强迫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更不允许自己对一个女人卑躬屈膝。
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他和她都若无其事。
谢言珩收了目光,淡淡道:“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叫戴铮进来。”
桑青筠长长舒了口气,福身后退下,在殿门前传唤了戴铮。
谢言珩敲敲桌案,嗓音淡到听不出情绪:“即日起桑青筠的月例翻倍,算朕嘉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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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赵贵人在玉芙宫安顿好后,蜡烛燃到深夜才熄。
她第一天入宫,满心欢喜以为陛下一定会来她宫里,可没想到一直等到深夜都不曾等到传寝的消息。
派人去打听,只说今夜陛下独寝。
赵贵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流泪,脸上早早就化好的精致妆容也不如刚开始时那般完美无瑕,出现了点点斑驳的痕迹,不可谓不狼狈。
带进宫的贴身宫女欢儿安慰道:“小主不用急,您今日第一天入宫,宫中诸事安置不全,还有得增补呢。正是因为您和陛下有从前在御前的情谊,所以陛下才想让您好好歇息,等安顿好了再让您侍寝,否则不是太辛苦了吗?”
“您一入宫就是贵人,还不是因为陛下看重您和太妃吗?既然都封位让您进了后宫,岂有不让您侍寝的道理,这是不可能的。”
赵贵人抽泣着抬起头,眼底有些不确定的希冀问:“真的?陛下心中有我?”
“那你说,陛下何时会传我侍寝?”
欢儿岂能知道陛下的心意,只能低声安慰道:“左不过就是这几日。夜已深了,您明日还得去向皇后娘娘请安,面见各位嫔妃,还是宽宽心,早些入睡吧。”
与此同时,除了赵贵人之外,后宫中的许多人也是各怀心事,一夜难眠。
谢言珩也是如此。
夜深如墨,偌大的太极殿只点了一根蜡烛,显得格外空荡安静。
他独身一人半靠在床上,手里松松拢着一方丝帕。这丝帕十分素净,只是小巧地绣着一个“筠”字,在月色下如水一般流淌。
第22章
翌日一早,赵贵人的眼圈略显乌青,用了好些粉才盖住。
她虽也信了欢儿所说,猜测陛下兴许是觉得昨晚太过匆忙才没能去她宫里,可心里到底难受,足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
她今日第一次以嫔妃的身份去向皇后请安,还不知到时候情形会如何。
从前在御前的时候,她一心都在伺候陛下身上,除了去太妃处甚少与人来往。嫔妃们大多把主意打在桑青筠身上,倒也有找过她的,都被她直接拒绝了。
那些子宫女太监就更不必提了,她们之间的身份不同,本也没什么话好说。
眼下就要和其余嫔妃们日夜相处了,也不知会不会和睦。
但不管怎么说,能入宫就是好事,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赵贵人在衣柜中精心挑选了一身不逾矩又显得体面的宫裙,仔细梳妆后提前去了凤仪宫。
到凤仪宫的时候,也有两三个早来的低阶嫔妃,都是今年入宫的,见了她低眉顺眼地请安。
这些新晋的低阶嫔妃刚入宫的时候,有时在路上遇见了,她也要立刻避让然后躬身行礼。每每那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凭什么?她们分明出身卑微远不如自己,就因为自己做了女官,反而身份低人一等。
现在看着她们向自己请安,赵贵人的心里突然觉得无比畅快,那股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散了些许。
她矜贵地笑起来,抬手示意几位不必多礼,转身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殊不知这一幕正好被进来的珂贵人看见,哼了句:“装什么金贵样子。”
她是赵太妃当初选出来入府伺候陛下的,赵贵人又是赵太妃的侄女,真的论起来也算是一头的人。可去年珂贵人想笼络赵贵人,让赵贵人帮她在御前说好话以求得宠,赵贵人不仅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说得也不甚好听。
珂贵人从此便十分厌恶赵贵人,只是碍于赵贵人当初还在御前不好得罪了,再没有寻人找过她。
如今二人同为陛下的妃嫔,但赵贵人只是贵人,珂贵人却有封号,她再如何也要对珂贵人毕恭毕敬。
珂贵人看不惯她那傲气样模样,坐下后还不解气,又嘟囔着说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是正经小主了,昨儿陛下不也没见么,若真是惦记着,早就传寝了!”
赵贵人最在意的心事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被戳破,顿时面上臊红,她咬牙看过去:“陛下日理万机,昨日端午事忙,自然先顾着龙体。且玉芙宫尚未打点好,陛下又岂是那般不周全的人?”
“珂贵人在宫里这么久,难道还不知揣测圣意是大忌,竟在皇后娘娘宫里讨论陛下的心思。”
珂贵人朝她翻了个白眼,多少有点心虚:“谁听你的,御前呆了一年就句句拿陛下压我。”
“同样是在御前,桑青筠就比你好多了,连陛下也更器重她。”
眼见珂贵人和赵贵人出了口角之争,方才坐着不说话的几位低阶嫔妃也彼此交换了眼神,神色各异起来。
珂贵人说话虽然粗糙,可的确有几分道理。若赵贵人当真这么得陛下喜欢,昨夜陛下怎么不传召?
端午大宴固然辛苦,可也是午间就散了,不至于到了晚上都不能点寝。说来说去,恐怕还是因为赵贵人是赵太妃举荐的,陛下顾念着太妃的颜面,实际上并不喜欢赵贵人才对。
赵贵人看着周围人的目光,知道自己时至今日居然还被拿来和桑青筠比,只觉得羞愤交加,更加坐立难安了:“我在御前这么久,岂会有假。”
珂贵人懒得继续搭理她,身后走过来的贵妃却淡淡接了句:“你在御前伺候陛下了一年,本宫和珂贵人伺候了陛下又有多少年?”
“不过一句玩笑话而已,赵贵人就扯上揣测圣意了,本宫还真不知道陛下竟有如此闲工夫,连女人家的私房话也要计较。”
自从四月贵妃抱病,到现在已经多日不曾来给皇后请安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来。她径直从赵贵人身边走过,坐在了皇后之下第一个位置上:“不过珂贵人,你也确实心急了点。赵贵人有本事着呢,你怎么知道将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