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谭二当成亲女儿的姑娘,他怎么忍心她为了自己的事日夜憔悴?虽说昨夜已经说了不少的话,可临行在即,他还是不放心提点着:“青筠,我昨儿个跟你说的,你可记住了吗?”
“我好着呢,无需你为我出气,更不许你做傻事。身为奴才,谁不挨骂挨打?能留着一条命才是最要紧的,不可做出不能回头的糊涂事。”
桑青筠默了一瞬,点点头:“我知道,我怎会让你担心我?等你伤养好了,就请皇后娘娘给你安排一个闲职。等我到了岁数咱们还出宫,我还得给你养老呢。”
闻言,谭公公又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无异,总算放心了不少。
桑青筠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嘱咐着他什么药该什么时候吃,什么不能吃,日常该注意什么,不知不觉时辰过去,皇后那边派来接应的人已经来了。
这一去起码两个月,小安子和小福子都停了内侍省的差事过去专程照顾谭公公,桑青筠千恩万谢,又给了他们不少银钱,这才依依不舍的看着谭公公被人搬上马车带走。
马车越行越远,小福子坐在车外向桑青筠招手,她目送着一行人逐渐消失在空荡的宫道里,半晌不能回神。
直到用早膳的时辰到了,内侍省的人陆续多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陛下给她的休息期已经结束,今日就该去御前伺候了。等用过早膳不久,陛下不出意外会回勤政殿批折子,她得先回下房修整一番再去御前。
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她早已面容憔悴,不宜侍君。桑青筠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多久后,才从简陋的妆奁中取出一个香粉,轻轻扑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本生得好颜色,略施脂粉便能掩去疲倦,重现容光,今日她不仅盖住了眼底的乌青,更破天荒的用了点不浓不淡的口脂,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肌,水眸红唇,美得十分惊人。
桑青筠只看了一眼,很快便面色平静的为自己换上一身新的衣裙,临走前,又将陛下当初赏给她的那只玉镯戴在了手腕上。
她的倚仗实在太少了,即便是未雨绸缪,她也不得做。
这些天的求告无门和无力感已经让她明白,人总得自私些才能活得下去,清高自持一点用都没有。
勤政殿内,桑青筠泡好了陛下爱喝的茶,等他入殿将将坐好,温度正好的已经盛在最适合的瓷杯里递了过去。
她颔首福身,轻声道:“是桃花峰上的黄山毛峰,最清雅提神。”
这般说的时候,桑青筠特意没在前头加一句“启禀陛下”,一触即离的体贴,好似仅仅只是在告诉陛下这是什么茶。
说完以后,她一如往常那般站在了不远处候着,神色淡然平静,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这举措显然奏效,谢言珩淡淡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桑青筠不是多话的人,甚至称得上是不喜欢说话,她在御前这几年,向来问一句答一句,今日却不同。
尤其她今日看起来格外动人,不光上了淡妆,更涂了口脂,与从前大不一样。
为何?
是因为心中愧疚想讨好他,还是另一种报恩?
谢言珩并不喜欢她这样曲意逢迎,淡淡道:“朕给你恩典是看在你在御前的功劳上,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桑青筠,做你自己即可。朕说过,不喜你献媚讨好。”
可桑青筠仍站在原地,甚至并不如从前一般径直跪了下去,反而缓缓抬眸看向了陛下。
“奴婢没有。”
她的嗓音仍如从前那般温和从容,此刻却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察觉出自己原来一直做错了什么一般:“奴婢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谢言珩不解其意,甚至并未发觉她此时的“不恭”,只问着:“何事?”
桑青筠却在此时收回目光,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奴婢只是突然觉得您很好,是宫里除了谭公公以外待奴婢最好的人,所以想和您多说两句。”
她这时候才缓缓跪下,如从前般恭敬:“若陛下不喜,那奴婢知错,以后再也不会这般僭越。”
……
谢言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半晌,他生硬地转回头:“朕并未不喜。”
“你该怎么样照旧便是。”
说罢,他低下头开始专注的批折子,再也不曾抬头看桑青筠一眼。
桑青筠缓缓起身看向陛下,不太确定陛下这样的反应是出于什么。
她做的对吗?
陛下看起来像是喜欢,又像是不喜欢。
她也不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地站着,一直到陛下茶水喝尽,才上前更换一杯新的。
桑青筠轻抬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皓腕,腕间的翠玉镯不慎碰到白玉瓷杯,发出一声“叮”的脆响。
那翠色在日头下极为晃眼,谢言珩想忽视都不成。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桑青筠若无其事的把翠玉镯拢进袖口里藏好。
“朕赏你多日,倒是第一次见你戴上,朕还以为你是不喜欢。”
桑青筠端着瓷杯的身子顿了一瞬,只退下前屈膝说了句模棱两可引人遐思的话:“从前不敢戴,如今敢了。”
“奴婢多谢陛下。”
说罢,她端着杯盏退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谢言珩百思不得其解。
恰巧这时戴铮上前来回禀事宜,躬身道:“启禀陛下,离州新贡上来一批上好的珍贵药材,都已经清点入库了,您上回说要挑些好的给皇后娘娘送去,可要即刻就送?”
谢言珩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道:“若有一女子,从前对你不冷不热,你帮过她一次之后她反而热情起来,是为何缘故?”
戴铮愣了一下:“奴才自小就跟着陛下,也从未通晓男女之事……”
谢言珩瞥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讪讪道:“奴才虽不通晓,却也看过一些宫外的话本子,那些故事俗套的很,不外乎英雄救美,美人心动,成就一段佳话……”
“你是说,是因为英雄救美,美人才动了心?”他从未看过这些东西,对女子的心思更是从不揣摩,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戴铮干笑着说:“女子的心思总是千肠百转,咱们后宫里的娘娘小主们不也是如此?陛下自然是比奴才更懂的。”
“陛下,这药材……”
谢言珩拂了拂袖:“挑些好的让桑青筠给皇后送去,你就留在此地,朕还有话要问你。”
-
桑青筠带着御前的另外两个宫女一同去往凤仪宫的路上,临近正午,艳阳高照。红墙边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一列列交错,仍然数年来如一日的井然有序。
分明天刚亮的时候她才在内侍省送走了谭公公,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再回来,却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在这座偌大的宫廷里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何等渺小,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这座巍峨的皇宫分毫。
桑青筠低下头停在凤仪宫门前,得到通传后,她带着身后的两人轻步走了进去。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她捧着珍贵的灵药行礼在皇后身前,十分恭敬,“这是新贡上来的补药,陛下特意命奴婢给娘娘送来。”
皇后坐在软榻上看着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么热的天劳你亲自走一趟了。”
“莲音,去收下,”她转头对着桑青筠说,“本宫孕中不便前去谢恩,还要劳烦你帮本宫谢过陛下的恩典。”
说罢,她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展臂道:“坐吧,这里没外人,你不用在本宫跟前这么拘谨。”
皇后客气,桑青筠却不会这么不知礼数,仍然拘着礼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又怎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见她执意如此,皇后也不再勉强,反而笑着说:“陛下身边的女官虽多,你却是其中最出挑的一个。若不是陛下不肯放人,连本宫都想将你要来做本宫身边的人,那本宫可不知要省多少心。”
“今日谭二已经被送出宫好生休养,身边伺候的人可还好稳妥吗?他无辜受累,本宫总是心中不安。只希望他能早些养好身子,能再回来为本宫效力,本宫这胎养的才能更安心些。”
桑青筠知道皇后在向她抛出橄榄枝,但不管从前如何,她现在都不得不接,只好恭谨一笑:“多谢娘娘美意,有娘娘如此眷顾,奴婢和公公已不知是几年修来的福分了。随行照顾公公的是小福子和小安子,都是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再没比这个更稳妥了。”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不再多说。桑青筠生来防备心重,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点到为止是最好的,说多了反而无益。
她命人将桑青筠好生送出去,等人都走了,方把莲音传了进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吧,那头怎么样了?”
莲音笑着说:“送信的说一切都好,到时候若有异动自会第一时间通知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