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珩无言扯唇,好整以暇道:“现在认错尚早,等会儿再拍马屁也来得及。”
他抬手敲了下窗页:“车驾备好了吗?”
戴铮在车外恭敬道:“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备好了,就在此处不远,不会耽误行程。”
谢言珩率先下了御驾,然后伸手牵着桑青筠出来,两人暗中坐上一乘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队列。
这番安排事先并未告诉桑青筠,所以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陛下要带着她中途悄悄离开是去哪儿。
但小小的一辆马车里只坐着她和陛下两个人,随行跟着的侍卫也只有寥寥几个,她掀开帘子往后看,长不见尾的御驾正被他们渐渐甩在身后,恍然让她有种出逃的错觉。
仿佛带着一种小小的,隐秘的,又不为人知的期待,她和陛下一起逃离了令人窒息的皇宫。
这种新鲜的体验让桑青筠下意识雀跃起来,她转头看着陛下,问:“陛下,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谢言珩没说话,只是牵着她的一只手,看着车窗外的夕阳渐盛,将路边的树林野花和连绵起伏的山峦都染成灿烂的金色。
直到马车在一处有山泉的地方停下,他才温声说:“到了。”
桑青筠搭着陛下的手离开马车,放眼环视此处。这里有山有水,风景怡人,开着漫山遍野的花,倒是个十分适合隐居的好地方。
但不知怎么,她的心口无端的闷痛了一下。
戴铮从车内取出一些东西来,交到了她手里:“主子,这是陛下破例为您准备的。这儿不是皇宫,您就不是宫里的明嫔,烧纸钱不算坏了规矩。”
桑青筠浑身一颤,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接过戴铮递来的东西,霎时就知道了这是哪里。
她本想感谢陛下的恩德,可陛下却已经走远,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站在山巅,看起来只是在一览大好河山。
可桑青筠知道,陛下怕她狼狈,给她留够了体面。
而戴铮等人也悄悄走远,给她留下了一方和谭公公独处的空间。
她带上火折子和纸钱,往前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谭公公下葬已有几个月,坟上都长出了一茬茬青草,她做梦都想来亲自祭拜谭公公,和他说说话,可在宫里的人哪儿有自由?不过是奢望罢了。
她从来没想过,陛下会知道谭公公葬在哪里,更没想过他会特意为她安排,只为了让她能圆梦。
“滋啦”一声,火折子应声燃起,桑青筠在坟前用双手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纸钱烧了起来。
簇簇焰光照亮她柔和的眉眼,桑青筠一眨不眨地看着坟包,不敢错过一秒陪着谭公公的机会,泪水和怀念皆无限。
“父亲。”
桑青筠第一次这么叫他。
虽说她的亲生父亲早已去世,待她亦是倾尽所有去疼爱,可桑青筠知道,他们都不会介意,谭公公也一定想听。
“我知道你不愿让我复仇,怕我以身涉险。”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倔强的把眼泪抹去,生怕谭公公在九泉之下会忧心,“但你不用担心,我如今已经是陛下的明嫔了。”
“陛下待我很好很好,我如今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出门前呼后拥,已经过上不知多少人艳羡的日子啦。”
“你瞧,我今天来看你,也是陛下破例带我来的。”
她这么笑着说,声音却越发哽咽,到最后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痛哭起来:“我只是,我只是真的很想你。”
“每次过得幸福的时候,总是会想若你在就好了。”
“父亲,若是你们能回来,我愿意拿一切来换。什么地位,金钱,荣宠,我统统都不要,只要你们能回来。只要能让我每天都看着你们,能让我伺候在你们身边……”
“可一切都回不去了。”桑青筠双眼通红,蹲在坟前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水灾,她被谭公公从水里救上来,得知只剩她一个人的那个夜晚。
那时她失去了父母,这次她失去了谭公公。
天越来越晚,她眷恋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直到戴铮不得已远远地提醒,她才悄悄在坟前捏了一小把土装进了香囊里,又摘下了一朵野花放在里头。
桑青筠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坟头一眼,轻声说:“但您放心,我一定,一定会过得比谁都好,绝不让亲者痛,仇者快。”
“您放心。”
第66章
重新坐上马车回程的时候, 桑青筠的眼眶仍红红的,她心中难过,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在谭公公坟前待得时间久了些, 此刻天马上就要黑了,她觉得应当是为了自己才耽误了大部队赶路的行程,心中难免愧疚。
缄默片刻后, 桑青筠终于开了口,嗓音有些晦涩:“嫔妾多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今日种种,嫔妾心中感激涕零,不胜欣喜。”
“只是因为嫔妾耽搁了行军时辰,嫔妾心中惶恐,还请陛下降罪于嫔妾, 否则嫔妾心中难安。”
谢言珩合眼在车中养神,淡淡道:“嗓子哑了就多歇会, 说这么多话, 不累么?”
他的性子一惯是这样令人猜不透,方才还体贴入微,这会儿便冷淡下来。
桑青筠身子一顿, 缓缓地垂下眸子,不再多言语:“是,嫔妾知道了。”
夜幕之上月明星稀,快速奔驰的马蹄嗒嗒扬起尘土, 窗外的景色飞快倒退着。
桑青筠看向外头, 只觉得好像宫外的月光都更明亮,照得山脊薄白一片银光。
不知是不是耽误了太久,马车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 轱辘飞快碾过地面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可车内却安静如斯。
坐在陛下跟前,桑青筠又难以避免地开始胡思乱想,想是不是真的因为她耽误了时辰,影响了行进的路程,这才惹得陛下不悦。
桑青筠本就才因为失去至亲而痛哭过,而陛下正是今日给了她温暖的人,所以对他一言一行都格外在意。
就好像有种,明明他待自己已经足够好了,可她却蹬鼻子上脸,心安理得的使用着他的好还一意孤行不肯走,甚至都不肯为他稍作考虑。
但桑青筠不是持娇放纵之人,她只是没注意时间,并非故意恃宠而娇。
若真的因为她耽误大事,她愿意领受责罚。
月光从小小的窗口打进车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想起来时陛下的主动,情不自禁用力地绞起来,想用帕子擦干净她的手指。
可沾了泥土的手不用水洗是洗不干净的,不管她怎么用力的擦拭,手掌始终沾着一层泥垢。
就在她更加用力地想把手弄干净,别丢了陛下的人的时候,谢言珩却一把将她的手牵了过来,任由脏兮兮的手在他的掌心不安扭动,闭目养神的动作未停。
“等回去用水洗。”
说罢,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垂眼看向桑青筠,没头没尾地添了句:“时间正好。”
桑青筠顿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眼底缓缓洇出一片湿热。
陛下说,时间正好,所以不曾因为她耽搁行程,时间正好,所以她不必为此惴惴不安感到内疚。
那么他说,嗓子哑了还说这么多话,其实不是不耐烦,而是不想多余的解释,只是转移话题,并且关心她。
桑青筠轻轻嗯了声,安心地把带着谭公公坟前泥土的手放在陛下掌心里,不再挣扎。
陛下总是这么别扭,什么都不肯说得明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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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马车再次悄无声息地入队,除了在陛下周围的几架车听到了动静以外,此次临时出行并没惊动太多人。
队伍马上就要重新整装待发,桑青筠回到自己的马车旁,由着蔓姬用水壶给自己倒了些清水洗手,登上了自己的车驾。
虽说没多少人知道陛下带着桑青筠出去了,但是嫔妃们却有好几个都知道她去了陛下的马车,此时天黑了才回来,定是做了什么好事。
尤其是出来透气的妍容华,眼睁睁看着她进去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居然有闲情逸致换了个发髻,不禁嫉妒使然的嘀咕了几句:“我怎么不知道陛下还会挽发了,这是什么新鲜发式,怎么以前宫里没见过?”
她原本只是和自己的贴身宫女酸几句,谁知前头窗户口掀帘露出了聂贵嫔的侧脸,轻笑着说:“这是朝云近香髻,先帝在时宫中最有名的发式,也是当初太后最喜用的。据说先帝极喜欢太后梳这个发式,甚至下令不许宫中其余人再梳。久而久之,一是忌讳,二是渐渐淡忘,自然也就没人梳了。”
妍容华暗中说酸话被她吓了一跳,偷偷翻了个白眼,却不敢在这时和贵嫔对上,只敢叽歪明嫔:“先帝给太后的殊荣,她也配?也不看看伺候陛下才多久。”
聂贵嫔温声笑道,慢悠悠地说:“是啊,明嫔天资高,又得陛下宠爱,这才入宫多久?就封为嫔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