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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女儿_八月长安【完结】(8)

  然而童年是无罪的,它被榨取,过后却要承受成年人都未必能处理好的坠落。

  2015年我以小说作者的身份,又一次走进电视台录节目。

  对台本的时候,工作人员和我说:“你的定位是个非常细腻的作家,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写几百字出来,然后,主持人会做动作,邀请你现场描述。”

  我很想打断她,告诉她,一个简单的动作啰唆几百字,不叫细腻,叫骗稿费。

  但我和小时候一样,一进电视台就没了脾气,被造型师摆弄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也连个屁都不敢放,心里的不舒服统统强行压下,候场时候,只能木然盯着化妆室的镜子。

  我突然想起,三年级的那台把我剪了个干净的文艺晚会,最后在出字幕的时候,有一个伴着音乐谢幕的环节。所有参加演出的人纷纷上台,领导们也一字排开,和演员们握手。

  我爸突然大喝:“在那儿!”

  我站在最边上,刚好躲过了高大抢镜的一排领导,也躲过了飞速流淌的字幕,在角落抓住一切机会,露出“童真而活泼”的狰狞笑容,脸都僵了,而我爸妈似乎因此相信这个世道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有所交代的,几乎喜极而泣。

  周一上学的时候,我遇到了副校长。躲无可躲,只能迎上去。

  我觉得我给学校丢脸了。

  没想到他高兴地拍着我的头,不错不错,故事讲得很好!

  我抬头盯着他,愣了片刻,乖巧点头。

  十九年了,我还是很想问,副校长,你根本没有看对不对。

  我想到这里笑起来,化妆间的镜子中,是一张童真不再的浓妆笑脸。

  我突然强烈地思念起小叶子,思念和她并肩看窗外三四点钟,附近居民区的鸽子成片掠过,带来鸽哨的嗡嗡声,清澈悠远。

  我们坐在大队部的牢笼里,看着鸽子飞在湛蓝的天空。

  在她挤满了看客的辉煌童年里,学会的最重要的道理,是“就当他们不存在”。

  这也是她教给过我的,最最宝贵的一件事。

  第四章 我亲爱的陌生人

  我们是姐妹,我们没话说。

  我有一个表姐,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我只见过她三次。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大约五岁。

  大舅和舅妈是工农兵大学生,读医科,刚结婚就被一同分配去西藏做援藏医生,而这个姐姐,就是在拉萨出生的。她大我七岁,皮肤黑黑的,脸上有两团因日晒而生成的高原红,说起和爸爸妈妈回家乡探亲这件事,会将它称为“回内地”。

  可她一点都不土,土的是我。姐姐也和我一起住在我外婆家,我会好奇地溜进她的房间去偷偷翻阅她的东西。五岁的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她的桌子上有一个餐盒,是从飞机上带下来的。我端详着保鲜膜里面的小蛋糕和榨菜,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蛋糕和涪陵榨菜,一旦被放在那个白色的塑料盒子里,就变得特别地……圣洁。

  我盯了一会儿飞机餐,嘴馋了,又知道不应该偷吃,所以就转开视线,在打开的行李箱表面看到了一个漂亮的硬壳笔记本。我识字比较早,她的日记写得也简洁明了,阅读随手翻到的那一页完全没有障碍。

  “赵毅,我不像别的女生一样缠着你,是因为不想看到你不学好。我对你冷冰冰,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种情感对我的年纪来说实在太超标了,然而越是令人费解的事情就越会被我记住。我仔细地揣摩每一句话,却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要对他冷言冷语。

  还有,什么是喜欢呢?

  姐姐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我拿着那个日记本,整个人都呆住了。

  几个小时前我躲在大人背后对她说了一句“姐姐好”,几个小时后我拿着她的笔记本,对她说的第二句话是:

  “赵毅是谁?”

  姐姐本来想要尖叫的,顾及还在客厅的舅舅,硬生生憋住了,走过来抢走日记本,低下头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说:“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记住了吗?”

  我懵懂地点头,她满意地捏捏我的脸,随手拿起桌上的飞机餐盒,说:“这个给你吃。”

  我眉开眼笑,去他的赵毅,我姐姐最好了。

  后来我一边吃着飞机餐,一边回忆在姐姐的行李箱中看到的东西——好像有那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在我心里她是带着美味圣洁的食物从天上降落的仙女,还拥有一些似乎非常难懂又高级的秘密,简直是……简直是……

  我默默地品味着干巴巴的小蛋糕,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姐姐。就这样激动地吃完最后一口时,我变成了这个陌生姐姐的脑残粉。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我透露她的秘密,自打那天之后,姐姐对我出奇友好,时刻陪着我玩。她教会我折从高空落下时会自动旋转的纸蜻蜓,听我絮叨自己那点不足挂齿的小烦恼,给我看她带回来的奇奇怪怪的书。

  她翻开书,问:“你是什么血型?血液有不同种类,你知道你是哪种吗?”

  我摇头。她便苦着脸对着那本书查找,半晌才抬起头,说,你自己选吧。

  A型血的美丽瞬间:微微一笑地点头说“你好”;

  B型血的美丽瞬间:俏皮地眨眼一笑说声“嗨”;

  O型血的美丽瞬间:自信地一笑说“交给我”;

  AB型血的美丽瞬间:神秘地一笑说“你猜”。

  我思考了很久很久,说:“我想当B型血。”

  姐姐也郑重地点头,说:“好,今天起你就是B型血了。”

  除了读书,她每天也陪我玩我那堆大小不一却同样丑陋的娃娃。她给大棕熊起名叫绒绒,小白熊起名叫小雪。她主导的过家家并非每天另起炉灶,而是一部漫长的连续剧——我们今天让绒绒和小雪扮演自己的父辈母辈,令他们结仇;明天再让绒绒和小雪相识,相爱;后天让绒绒和小雪得知彼此是世仇,让他们痛苦纠结……我从没这样玩过过家家,每天醒来都急吼吼地想要知道,今天绒绒和小雪又怎么了。

  我们一起去端午踏青,她紧紧牵着我,给我买气球,一路给我讲雪山的样子,告诉我方便面袋子在西藏会鼓起来,甚至会爆炸;我问她:“为什么绒绒和小雪要那么苦,明天他们是不是就能在一起?”她却摸摸我的脑袋说:“这样才有意思呀!”

  我十二岁的姐姐,觉得波折横生的人世,才算有意思。

  她只待了十几天,在我的记忆中却很漫长。直到最后一天,绒绒和小雪的故事也没有演完,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却忙着收行李,和家里其他亲戚们道别,到底也没告诉我结局是什么。

  姐姐离开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还好,我深信我们还会见面的,毕竟我们是血亲,她亲口说我是她最喜爱的小妹妹。而且我知道了自己是B型血,双子座。姐姐当初拿着那本书对照着说,六月出生的人是双子,古灵精怪,特别聪明,伶牙俐齿的。

  于是我此后变本加厉地嘴贱,生怕活得不像双子座。

  上了小学以后,我是我们班级第一批知道星座的,第一批捧着脸忧伤地说“谁让我是双子座”的,却也是最后一个知道原来星座是按照阳历生日划分的,我当初报给姐姐的是闰六月,可我是八月的。

  原来我竟然是狮子座。这让我往后可怎么活?

  我从连飞机餐都没见过的小破孩成长为了引领风潮的大队委员,我有太多太多消息想要告诉姐姐,也有太多太多话想问她。

  然而再次见到她时,我已经初二了。八年过去,她上了大专,再次回来探亲却满是波折。

  舅舅舅妈先行回到家乡,我们都在等待姐姐放寒假后直接飞回来过年。一天晚上,舅妈在北京的家人打来电话,说姐姐的确已经到达北京准备转机,可是飞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舅舅和舅妈当场脸色就变了。

  这时我才知道,姐姐成了与传统相对抗的“坏女孩”,文身、吸烟、逃课、打架,甚至和古惑仔谈恋爱。她就读的学校在陕西,终于独自一人脱离了拉萨市委家属区的严密监控,整个人都自由了。

  这个将被带回来的男孩就是古惑仔,身无分文,玩乐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在长辈眼中惊世骇俗的特征。一夜电话密谈之后,姐姐最终还是孤身一人出现在了家门口,却一直冷着脸。

  那张冷冰冰的脸打退了我所有亲近的念头。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要问,却都憋成了腼腆的笑。那些想要跟她分享的、我的新生活,以另一种方式被她知晓了。舅妈恨铁不成钢时,居然驴唇不对马嘴地拿我这个半大孩子来举例,说:“荟荟期末考了第一名,你看看你,你像什么样子。”

  姐姐扭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这个笑容是代表轻蔑、鼓励还是毫不在意。我局促不安,却谨记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插嘴,只能用眼神告诉姐姐,我一样喜欢她,我没有她好,我永远是她的脑残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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