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堂屋门,秦劭问她:“自己能走吗?”
季灵儿习惯性地点头。
秦劭未多言,松手任她自己走,可她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走得轻飘飘,慢吞吞。他跟着放慢脚步,始终隔半步距离。
玉秀和秋棠落在后边,不约而同想,大爷见少夫人如此虚弱,不应该抱着她快些回去吗?
又不是没抱过。
风雪愈发紧,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青砖路上,转瞬积了薄薄一层,季灵儿脚下打滑,身子晃了晃,自个儿站稳后叹了口气。
在原地站一小会儿,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抬眼看向秦劭,低低道:“您再抱我一次吧。”
她实在累得抬不动步子了。
“好,”秦劭应下,一口气将她打横抱起,脚步稳健地往回走。
季灵儿终于卸下力气,冰凉的脸颊埋在他颈窝,整个人棉花似的瘫软在他身上。
雪花落在青丝上,秦劭低头看了眼怀中人苍白的脸色,喉结动了动:“以后莫要逞强。”
她没力气思考他的话,轻轻“嗯”一声,闭上眼,顷刻便睡着了。
...
郎中看诊,称少夫人因劳累加之心悸受惊,以至寒邪入体生出高热,服过药静养调理,待发汗退了热便无大碍。
秋棠照方抓药煎煮,药煎好,季灵儿仍昏睡着唤不醒。
秦劭命秋棠将她扶起来,自己端起药碗吹凉,慢慢喂她服下。
虽昏睡着,季灵儿似感知到苦涩,小脸皱成一团,灌进去的药汁被吐出许多,在她浅色里衣上洇出深褐色的痕迹。
“乖乖喝了药病才能好......听话。”秦劭变着法地哄慰,半吐半咽,勉强将药喂完,他袖口亦沾了药渍。
拭去她唇角残留,起身随手将药丸一搁,“也算喝过了,给她换身衣裳。”
...
季灵儿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蜷在秦劭怀中。鼻尖毫无阻隔抵在他微敞的衣襟处,脸颊贴着紧实胸膛,周身温度比火炉还暖,一时分不清源于谁。
条件反射要推开,但她没什么力气,落在秦劭身上软绵绵的一拳,对方半梦半醒,以为她又发癔症,收紧手臂,哄小孩似的在背上轻拍了两下。
“乖,乖。”
“......”
熏笼里燃着安神香,此外另有一缕清冽的松木气息,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屋内灯烛未灭,帷帐有一半未放下,她微微抬眼,能清晰看见他喉结轮廓,下颌线条,微抿薄唇抿成一线,再往上挪,是他眉间浅浅的褶皱。
呼吸相缠,趁没有第二人知道,她壮起胆子打量他。
季灵儿对秦劭一向敬中带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长时间观察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浮上心头。
她竟与先生同榻而眠,还躺在他怀里,这让师兄们知晓不得惊掉下巴?
甚至颇有些想看他们惊讶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想着那场面,忍不住抿唇轻笑。
“笑什么?”秦劭忽然睁开眼。
季灵儿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笑意僵在唇边,方才的好奇急转窘迫,耳尖一热,挣扎着坐起身,“我,我醒了,想起夜。”
秦劭亦撑起身,衣襟随动作散得更开些,注视着她通红的脸,嗓音带几分刚睡醒的疏懒,“披好衣裳。”
她含糊应声,手忙脚乱地越过他,趿拉着床边绣鞋,披衣往外走。
再回来时,秦劭已然清醒端坐。
季灵儿脚步黏在原地,不敢直视他还敞着的衣襟,磨磨蹭蹭到床尾,从脚边爬回里侧。
秦劭看着她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姿态,不禁低笑。
他是什么色中饿鬼吗,至于她每次怕成这样?白日大庭广众下未见她如此避讳。
空气凝滞须臾,秦劭坐直身子道:“季凌,我们谈谈。”
声音不重,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季灵儿背靠墙壁坐着,悄悄扯了把绣被,将自己捂得更严实。
“谈什么?”她话音轻哑,透着病后的虚弱。
“圆房之事。”他说。
案上的烛火跳了跳,季灵儿猛打一个激灵,险些被自己的呼吸呛到,连连咳嗽,胸口起伏不定,“我,我尚在病中。”
秦劭无奈道:“圆房是两个人的事,讲究水到渠成,我并非强人所难之辈,你不必日日担惊受怕地躲着。”
“真的?”季灵儿眼中霎时漾起惊喜,又怯怯追问:“您不怕坏了规矩被老夫人知道吗?”
秦劭看她谨慎试探的模样,起了别样的心思,故意说:“自是怕的。”
季灵儿一颗心又吊回嗓子口。
“所以,”他语气一转,声音低沉而缓,“你要快些习惯。”
“习惯什么?”她怔怔问。
“习惯同身为夫君的我相处。”秦劭目光灼灼,语气依旧平静。
季灵儿梗住了,不敢看他,悄悄偏挪目光,落在帷帐外挂的绣金香囊上。
秦劭似乎一定要她的回答,追问:“答应这件事也很勉强?”
“不,不勉强,”她干巴巴答完,见对方还不动,小声嘟囔:“我困了,夫君。”
秦劭满意低笑:“嗯,睡吧。”
季灵儿贴着墙壁躺下,边躺边想,若是能把自己嵌进墙里就好了。
秦劭挥手放下帷帐,躺到她身边,挨得不算近。
留给季灵儿的空间只容下一个翻身,她颇为不自在,忍不住抗议:“您,您往外去一点。”
“同盖一床被子,离得远,往里灌风你又该着凉了,会加重病情。”他说的一本正经,末了补充:“我方才说过,不会对你做什么。”
“可.....”季灵儿羞于说出后半句。
可我醒来时你分明就在抱着我。
秦劭似参透了她的心思,淡声道:“抱你,是因为你睡觉不老实。”
“......”
季灵儿噤声了,因为师父也说过她睡觉不老实。
“只是抱一下而已。”
静默许久,秦劭忽然低低说了一句,似对她解释,又似自言自语。
他连日奔波乏累,很快又睡过去。
季灵儿方才睡过一阵,现下身子有些许软,精神尚算清明,暂且睡不着,睁着眼望帐顶胡思乱想。
原来成亲是这种感觉,有一处不能轻易离开的地方,同一群性格迥异的人周旋,事事被管束,这些同她随师父住时差不多。唯二的区别是,被人前呼后拥伺候,就寝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两者她都不太习惯。
然而客观讲,她不习惯,不代表这两件事本身不好,不必事事自己动手,至于身边人......抛却先生这层关系,应算得上一位好夫婿。
真正的宋芮宁会在哪里呢?倘若她事先知道要嫁的人不仅不丑,还丰神俊朗,对娘子也算体贴,是否就不会冒险逃婚了?
又或者,宋芮宁更在意的,是年纪?
思及此,季灵儿翻身面向秦劭,帷帐隔绝大半光亮,他的轮廓不再清晰,只能听见沉稳的呼吸声。
他已是而立之年,老夫人盼着抱曾孙,方淑凤定然也是盼的......先生严厉归严厉,一年来教她学会不少本事,师父说过,断不能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要不,给他纳一房妾室吧,既能解了长辈们的心愿,也省得他娶妻又不能圆房的困顿。
季灵儿越想越觉可行,继而考虑何时开口,如何开口......想的差不多,又转回去想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左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想着,不知不觉沉入梦境。
她又梦见三年前跪在雪地里索要包袱的场景,周身寒气从梦里渗透到现实,止不住地瑟缩。
秦劭被呓语惊醒时已是天光微明,小姑娘不知何时钻回他怀中,饶是如此,瘦弱的肩膀依旧不停发颤。
与他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滚烫骇人。
第18章 装病
秦劭骤然惊醒,怕是她昨晚喝下的药量不够,病情复发了,抽出身子下榻,唤人进来添炭盆,又命人准备吃食和煎药。
睡着不能喂药吃饭,狠了狠心将人唤醒。
季灵儿比昨晚回来时好些,迷迷糊糊转醒,神识尚且困倦不堪,十分不情愿地哼了哼,带着浓重鼻音。
秦劭:“待会儿喝了药再睡。”
季灵儿眼睛还闭着,听到药字鼻尖与眉心一同皱起,翻身就要往里躲。
秦劭早料到她有此反应,连人带绣被横抱在腿上,强行将她与床榻分开。
“......做什么!”她脑袋昏沉,但总算睁开眼睛,气愤的情绪没来得及收回。
“喝了药再睡。”他重复。
季灵儿垂眸看一眼蚕蛹似的自己,无奈道:“知道了,您放开我。”
秦劭不太相信她,“不会继续躺回去?”
“不会。”
松开手的刹那,小姑娘裹着被子滚回墙边,缩成一团背对着他。
“......季凌。”
“药送来我就起。”她瓮声瓮气回道,眼帘已经撑不住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