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现在的清明有点残忍,不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啊。
“不过我会去的。 ”白寒露把那封信放在桌边,打了个呵欠,“这封泥做得不错,大约是师兄们的恶作剧。 ”
“你真的要去? ”
“嗯,你不要告诉清明哦。他跟师兄们一向合不来的。 ”白寒露冷着张还没脱离婴儿肥的小尖脸儿,伸出小手指,“拉勾。 ”
柳非银再次满地找眼珠子,他实在想象不出美丽动人的雪狼妖失忆前竟可爱到这个地步,不过还是忍着爆笑的冲动跟他拉了个一百年不许变的勾。
尽管他不知道白寒露小少年到底在发什么羊痫风,但真实的事件重演,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被扰乱,这样最好。
但柳非银心里却像坠了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并不好受。这幻境如此真实,一时间竟让他有些迷惑了。白寒露的身体是有温度的,是可以触摸的,这幻境竟真实得叫人觉得可怕。
“讨债鬼,你不掏钱也就算了,竟还敢浪费粮食! ”“啊? ”柳非银回过神,发现面前的鱼被他用筷子戳成了鱼泥,面对少年们谴责的目光,他的脸皮子烧了一下,“对不起,我走神了。 ”白清明的嘴巴变成个圈形,抓住寒露的胳膊摇:“你听到了没?讨债鬼说了对不起!一个流氓厚脸皮竟然跟我们说对不起! ”柳非银瞧他像看到稀有动物一样的眼神,气得恨不得在他的骨头上磨牙:“本大爷一向谦虚有礼。 ”“全世界的笑话加起来都没有你这一句好笑。 ”“你再说,你再说! ”白寒露听了半天,突然问白清明:“你怎么知道他是个流氓厚脸皮? ”白清明怔了怔:“我怎么知道……看起来就很像啊。 ”师兄弟两个平时坐着吃饭都要挤着坐,说个话都要相亲相爱地咬耳朵,气得柳非银把筷子“啪”地扣在桌面上:“好啦,好啦,你眼睛最毒啦,本大爷就是那样的人。两个臭小子,秀恩爱,死得快! ”柳非银心情郁卒,出门逛街了。云国的炽日城他年幼时随父母亲来过一次,也是盛夏,城中游人如织,到了夜晚满城的灯笼树和城中湖边放的天灯把都城照得恍若仙境。离开时母亲得了一匹百日草花纹的灯笼碧锦,这锦白天看着挺低调平常,而入夜后每朵花都好似流转着月亮的光华,令人惊叹。那匹灯笼碧锦母亲请人给姐姐做了身裙子,让她在她讨厌的某家小姐的生辰宴上出尽了风头。
对于年少的孩子们来说,那无异于是神仙在锦缎上施了奇妙的仙术。
那真的是什么都会相信的年纪,可对于白清明来说,相信幻境这种事的可能性能有多高?柳非银叹着气进了酒馆,叫了壶梨花白,一直喝到暮色四合。白清明一下午不见人,奇妙地有些担心,因为那家伙中午饭都没吃几口,又是满脸沮丧的样子,不知道在苦恼什么。白寒露看他像烙铁上的烧饼一样翻来覆去,干脆拖着他一起出去找人:“大概是着急他朋友的事吧,被心魔困在幻境中,怕是担心得要命。 ”“担心得要命还不赶紧走,竟还诅咒我们死得快! ”白清明耿耿于怀,亮了亮拳头,“要不是因为月姬小姐的关系,我早就揍他咧。 ”白寒露咬着根草,笑着说:“是你对他太严厉了。 ”“还不是因为他讨嫌。 ”白清明漫不经心地朝酒馆里一望,窗边的桌前伏着个柳纹紫衫的青年,喝得全身骨头都抽干净似的伏在桌上。“哎,寒露,发现讨债鬼了! ”柳非银虽然喝醉了,可是还没有醉到人事不清的地步。“怎么喝成这样? ”白清明拍拍他的脸,“还活着吗? ”柳非银睁开双眼,因为醉得厉害,眼底反而更明净,如清晨湖面上泛起烟波,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道:“我想回去。 ”“回……回去? ”白清明被这目光看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模模糊糊地升起点慌张,“回哪去? ”“清明,带我回去。 ”那醉鬼抓着白清明的袖子说着他听不懂的醉话。
(十)
柳非银半夜醒了,发现屋子里有人,他惊得差点跳起来,可纹丝未动。
他的额上贴了一张符。搞什么鬼,他又不是僵尸,为什么要被镇啊?!“这是镇魂符,两个时辰后就会失效。 ”白寒露把窗户打开,让灯笼花的光透进来,“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会看到自己的记忆,但你说的困在心魔的记忆幻境中的人是清明吧? ”柳非银只能干瞪眼,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妖谱里记载着,心魔营造的记忆幻境虽是真实的记忆重现,可并非不会改变,只是会引起混乱,彻底迷失在幻境中走不出去。我记得在你还没出现前,清明有次就叫了你的名字,可后来他就彻底忘记了。而你对清明又太熟悉,甚至知道他吃蒸鱼还要蘸醋。所以说这应该是清明的记忆幻境,没错吧? ”
(没错,但是你这小崽子也太聪明了些吧?)“我梦到了我在芦苇荡里被师兄们杀死了,那不是梦,是记忆,我已经死了。 ”(你已经死了一次是没错啦,不过清明又把你救活过来了而已。)“不过直接告诉清明的话,他大概很难相信,所以你打算等我死了,再告诉他吧? ”(原本是这样的没错,但大约是本大爷喝酒烧坏了脑子,所以……)“你很了解清明,这样是没错的。我本以为我可以一直照顾清明的,以前他照顾我太多,可是看来是没办法了。你答应我,以后要好好照顾清明,他遇到了危险你就去救他,他难过你也要陪着他,跟他相依为命,好吗? ”(白寒露小少年,你醒醒啊,你成熟得好吓人啊!)白寒露又做了个幼稚的动作,伸出小手指勾住他的小手指:“就当你答应了。 ”
十四岁的小少年要去慷慨赴死,简直让柳大爷怒火中烧,想要“鲤鱼打挺”跳起来摇晃着他的肩臭骂他“要珍惜生命啊少年”,却偏偏只能像僵尸一般被镇成“鲤鱼挺尸”。
不得不承认,小少年一袭白衣从窗口飞奔而出还是很帅气的,但他此刻只想骂娘。
这对于柳非银来说真是漫长得好似刮骨之刑,他眼睁睁看着天边的湛蓝色一寸寸地明快起来,直到房门外白清明不情愿地喊他:“你没醉死吧?没死就应一声。 ”
柳非银当然发不出声音,直到白清明在外面叫了半天门这才急了,一脚踹开门闯进来看到他额头上的符忙帮他揭下来。“这是寒露的符,怎么回事?! ”柳非银抓着他的袖子大口地喘气:“清明,不好了,你师兄们要杀他,城外……芦苇荡……快……应该还来得及……”白清明脸色刷地白下来,急忙从窗口飞奔而出。柳非银怔怔喘了会儿气,看到窗边的地上有封信,定是白寒露离开时掉的。心魔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愚蠢的凡人,他改变了记忆的轨迹。这样对白清明来说,真不知道算不算好,但他没办法让清明再一次经历相依为命的人在眼前死去的事。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那封书信看了,却突然怔住了。书信上的时间和地点都变了,推迟了一个时辰,地点变成了城外十里亭。不是芦苇荡,是十里亭!天色渐明,柳非银偷了客栈马厩里的马,马蹄踏破了繁花,如裹着雾的淡紫蝴蝶振翅飞翔,一路奔到城外十里亭。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虽然懂些拳脚,不过毕竟是个被一张符就能轻易镇住的平凡人。这是幻境,柳非银非常清楚,可即使是幻境他也不想让白寒露死去。因为对于此刻的白清明来说,这才是真实。白寒露是真实,他的师门是真实,他的快乐和单纯全是真实。唯独他是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破云而出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悲痛如滴在水中的松烟墨荡漾开,白寒露靠坐在亭中,看到来人,有些困惑地问:“和记忆中一样的疼,清明也会那样哭吗? ”“会是他永久的遗憾。 ”“可他以后还会重新拥有伙伴。 ”白寒露说,“那就够了。 ”柳非银看到他的背上插着一把施了咒术的匕首,鲜血在他的脚下形成个小小的水潭。他不该跟心魔打赌,他比心魔更懂得真实与梦没什么不同。心魔,我输了。柳非银闭上眼在心里低声说,心魔,现在出来见我。突然耳畔失去了任何的声音,他的身体也轻飘飘地浮起来,冰凉的悲伤的水划过他的耳畔,沁入骨髓的冷和蒺藜藤上的刺勒进了皮肉。
他睁开眼,再次沉入那个好似无边无际的黑色无光的水底,而头顶的月光却被摇碎成光点,慢慢在他的眼前汇聚成拖着两对透明的蜻蜓羽翼的人形。
“心魔,留他们在此,至于我随你处置。 ”
“咴儿咴儿,你退缩了。 ”
“不是退缩,是信任。 ”
“信任? ”
柳非银抬高下巴,微微一笑:“我信清明会打破幻境自己走出来,即使是再美好再真实的幻境,你都困不住他。 ”
心魔的内心突然升起无法遏制的愤怒,完全没由来的陌生情绪:这世间所有的人或草木,就算一块不痛不痒的石头都比他幸福,唯独他只拥有庞大的万千执念汇聚一身的痛苦。
他在人间飘荡了千百年,没有实体,被痛苦的怨念撕扯成碎片再重新聚集在一起。他不会哭,也不会宣泄,只能不停地吞噬别人的快乐让自己获得片刻的平静。可丧失美好记忆的人和被遗忘的人却收获了痛苦,这让他自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