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温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知道是洗髓台是什么地方吗?”
楚衔越微微昂首,他当然知道,他可太知道了。不过那又如何?
他早就说过,往后的日子,会不惧风雨地陪在她身边。而今,只是区区一个洗髓台而已,怕什么?
况且,他身上也流着一半的羽族人的血脉,如果谢温要承受这些的话,那么他也该一起承受。
楚衔越忽而转头,冷声对台下众人道:“我身上也流着一半的羽族血脉。我也应该和她一起。”
此话一出,人群像煮沸的锅。
楚衔越的记忆穿过着沸腾的人海,回到千里之外的苍漠雪山之巅,仿若魂灵再次穿进了那个雪顶上展开着的记忆卷轴之中。
谢温被晋华然带走后,徒余楚衔越一个人被困在卷轴之中,无论他如何想方设法出去这卷轴也无济于事,他只能无力地顺着卷轴之中的记忆的洪流往前一直往前走。最终走到那个记忆的尽头,他才能够出去。
他调理好自己的心态,继续在记忆卷轴中踽踽独行。行于慢慢黑夜。
谢温和晋华然离开这个记忆卷轴后,楚衔越后来进入了楚羽的记忆的之中,窥见了他的不为人知的一生。楚衔越也终于对他们突如其来的死亡有了释怀。
楚衔越走出黑暗,光亮将他簇拥,隐约间,他听见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寂静的虚空,他一直往前走,这近乎尖锐的声音在耳畔不断放大,刺激着耳膜神经。
映入眼帘的最先是一间烛火幽幽的房间,一个面色虚弱苍白的女人坐在床榻上,抱着一个刚出世两天的婴儿,小心地哄着哭泣不止的孩子,有些无措。
楚衔越认出来了这个房间,是从前他口中,他爹用来幽禁他的娘的地方。
楚衔越从小到大同自己的父亲母亲交流得不多,他在懂事的时候,父母就都早已离他而去。他其实一直不了解他的父亲母亲,对他们的记忆还停留着很小的时候,他们唯一一次带着他出山门。
楚衔越那时候非常高兴,因为父亲说母亲也会一起去。他小时候几乎见不到母亲,不知出于和原因,母亲一直被父亲幽禁着。楚衔越极少极少见到她。每次相见,时间也很短。楚衔越那时候还小,在很久不见的母亲面前,不知为何十分局促。无论母亲如何逗他开心逗他笑,他都笑不出来。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为此伤心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到死,母亲也不知道,其实楚衔越并没有讨厌过她,更没有怨恨过她。只是那时候年少,不懂那种在母亲面前“不笑”的这种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更加渴望被母亲哄着,被母亲关注在意而已。
可惜,那时候楚衔越自己没有意识到,母亲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那次是楚衔越第一次和父亲母亲一同下山。他第一次同母亲在一起待了这么久。但是当时他也从未想到,在他几年人生中唯一一次尝到的甜,竟然是以父母亲的生命为代价。
楚衔越知道也许这并不能怨恨他,但小时候的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那个时候的他习惯将一切罪责乖在自己身上,因为那时候没人告诉过他——一切都不是他的错。而现在,长大后的楚衔越看着幼年时候的自己,也无法告诉他。
他仍然记得,那日,父亲像往日一样走过来,考察他咒决和剑法,同时,很淡然对楚衔越说:“阿越,明日人间有花灯节,我们一起下山去赏花灯怎样?你娘也会去。”
幼年的楚衔越听见楚羽前半句话,没什么反应,但后半句话让他圆滚滚的眼睛都亮了一度。他表面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这是低低哦了一声,可没人比长大后的楚衔越更清楚,那时候的自己的耳根和脖颈有多红。那是由一种极度兴奋的情绪造成的。
楚羽摸了摸幼年楚衔越的头,他和他这个儿子的最亲近的交流也莫过于此了。幼年楚衔越还有些不习惯。
究其根本,其实是很大部分原因是就算年幼的楚衔越和楚羽一样一起生活在剑宗中,他们相处和相见的次数却少得可怜。楚羽留给年幼楚衔越最多的印象就是一个匆忙的背影。楚衔越多数时候是被剑宗中的长老们带大的。他那时候就隐约知道,他或许生来就同他爹娘的缘分很浅。
就在那个花灯节的夜晚,楚衔越再次见到了他的母亲扶音,距离上次见到母亲有多久了,楚衔越记不清了,只知道四季过一轮又迎来了下一轮。
那日夜晚,楚衔越久违地被楚羽牵住小小的手,楚衔越也不记得上次被楚羽牵着手是什么时候了。总是更更长久。
父子俩站在禁室外,迎接着禁室里出来的扶音,楚衔越的母亲。
这一刻,长大后的他,和从前的他,一同看着,母亲终于走出了这扇门,那一刻,她走出禁室,就像是蝴蝶拨开蚕蛹。
长大后的楚衔越透过记忆卷轴,仍然是可以第一眼就察觉到他的母亲的垂下的发丝的异常,黑发之下,有着姜泊渔给谢温施下的一模一样的障眼法咒,能够将白发变做青丝。
这一刻楚衔越站在记忆卷轴之中,看见了他幼年时没有看懂的东西,那黑发之下,是羽族人标志的白发。
他忽然在想,他的父亲,名门正派,仙门之首,竟然娶的是一个注定为所有人都不容的羽族人。
而同时,很多楚衔越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似乎都说得通了,那些真相开始慢慢浮出水面。比如,父亲为什么一直幽禁母亲?比如他小时候为什么一直没有见过母亲的亲人朋友?母亲就像是一个被独自抛弃在这世界的人一样。再比如,这次父亲和母亲这次为何突然又要下山?再比如,后来他们为什么会双双去死。这些问题的答案无一不只是因为楚衔越的母亲是一个羽族人。而已。
也因此,从前的他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这个答案。
倘若那日,姜泊渔没有因为一己私欲欺骗谢清词,没有将羽族人带入那个充满危险的断头林,倘若,楚羽前去营救他们,倘若自那之后,楚羽没有再次回到那片尸横遍野的林子,他就不会遇见还残留着一口气的扶音,也不会女子带入宗门,更不会与这个女子相爱成婚,生子。在最后的最后,他们也不会一起死在那片无尽之海。
一切都像是天意弄人。
思绪回转,楚羽牵着幼年楚衔越的手,看着扶音从那个终年紧闭着的地方走出来。扶音长相温婉大气,见到年幼楚衔越的第一眼,眸子亮了亮,随后漫上丝丝温和,只是她走路却有些轻飘飘的,每一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面色也是掩饰不住的苍白。仿佛某种方才得知噩耗的人。
年幼楚衔越那时候并没有从母亲眼里察觉出这种情绪,也不知道他即将会在不久后的将来失去一切。所以,当母亲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好话说尽,极尽温柔的时候,他还在恃宠而骄。有时候小孩子就是这样,越被哄,就越娇。楚衔越想小时候自己也许就是这类孩子。
他在长大后理解了父亲母亲,却并没有没有去试着去理解小时候的自己。其实那才不是什么恃宠而骄,倘若他的父母亲的确没有太多亏欠他,为何又要补偿他?那也许只是父母亲对自己内心的愧疚的一种弥补罢了。但,有谁去弥补那时候的楚衔越呢?没有人。
那日,花灯节晚上,幼年楚衔越没有去深究为什么他的母亲突然间出了那扇门,他的父亲为何突然又要带他们下山游玩,他只是被这巨大的欣喜冲昏了头,全心全意都扑在了花灯节上,扑在了久违的不多的父爱母爱之中。
花灯节山下是一年一度的节日,剑宗之上却很少有过这种欢庆热闹的时候,当山下人们沉浸在歌舞声乐中,山上的修者却仍然在不停地挥舞手中的剑。楚衔越便是待在山上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随着父母亲第一次下山,见到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街岸两道,各色花灯依次排开,有各种形状的,各种颜色的,有的花灯挂在道路两旁,有的花灯整齐有序地悬在半空中,连着十里长街,绚烂无比。
令小时候的他第一次为此深深震撼,为这小城中的人间烟火而感动。楚衔越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他没什么表情。只有长大后的自己才知道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兴奋雀跃。
长大后的楚衔越惊觉原来自己也曾为了这么这件平凡而普通的小事而感动过。
街道两边是来往的行人,各种摆摊的摊主,都是漂亮而精致的手工制品,楚衔越当然好奇,但在楚羽询问他想不想要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冷下脸来,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才看不上这种东西。其实那是一种局促的情绪而引发的无礼。对新的环境而局促,也对父母亲对他突如其来的好而感到局促。
楚羽地将手工编制的玩具放回摊子上,面上浮现一丝尴尬,他显然也不知道怎么同自己儿子相处。最终,还是扶音买下那只青藤编成的蟋蟀,楚羽在他儿子身上看不穿的局促,扶音却一眼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