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的声音似乎唤起了羽族人们对楚羽的记忆,他们当然会记得这个人的面孔,记得这个人的声音,正是这个人将他们羽族人彻底关押进无妄海的。就是他,这样一个人,羽族人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便知道楚羽也是迫不得已,但在日日被折磨得如此痛苦的情况下,难免会想到现在他们所承受的这些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这个眼前这个人。
就算知道这个人有苦衷,也很难不怨不恨。
所以,几乎是瞬间,就有羽族人指出,是他!就是他将我们关押进这个地方,永世不得脱身!“阿音,你现在同他什么关系?”
“你该不会和仇人在一起了吧?”
羽族人之中,不知道是谁有意无意间说了这样一句话,不轻不重,听着像是玩笑,却宛若重锤,重重敲击在扶音的心脏上,凿出了洞,那个洞口止不住地滴答滴答流出血。
楚羽也往后踉跄一步,不敢去看扶音的眼睛。他对妻子隐瞒的第二件事情,终究还是被她知道了。楚羽从小到大行使光明磊落,没有这样欺骗过一个人。他就是太怕了,爱得越多,越怕失去。
楚羽害怕扶音知道她的族人被关押在无妄海下,而关押她的族人的人正是楚羽。最害怕的还是扶音会厌他恨他。
然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楚羽在痛心的同时也有一丝丝释然,这么多年背负着的沉重的谎言终于落地了。
扶音泪如雨下,这些突如其来的桩桩件件的现实,残酷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竟然泣下了血珠。内心早已承受不住,她怨谁都没办法,只能怨自己。
她很早就意识到一点,也许立马结束这一生,才是解脱。
扶音最后留下两句话,一句是给族人,“对不起,我愧对你们,背叛了你们。”
说完,扶音回头,对楚羽说,“阿羽,来世,我们不要在被命运捉弄了。”
楚羽心头一颤,他知道扶音会这样做定然都是痛苦到了极致,楚羽不会阻拦,也拦不住。
但他会陪她一起。
黄泉路上,做个伴,说不定来世还是夫妻。
楚羽这样想着,剑锋划过脖子,鲜血染红海水。
姜泊渔站在海边,盯着那海面上倏地升起来两抹血水,不断朝着四方蔓延开来,很快染红这片小水域,不过也要不了多久,血水也被无边海水消释了,仿佛这些血根本没来过。
姜泊渔赶到的时候,两个人躺在一起,睡得很安详。
那些羽族人,估计也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其实就算没有他们埋怨怨怼楚羽,这些事情也注定会发生,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姜泊渔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见证楚衔越父母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他还是将他们尸身带了出来,并且找到幼年楚衔越。
那时候幼年楚衔越还傻傻地坐在花灯下,等着父母回来买糖葫芦给他吃。其实这个时候糖葫芦已经不重要,年幼的楚衔越只是需要借着糖葫芦给自己一个借口,一个相信他的爹娘真的是去买糖葫芦了,而不是抛弃他的借口。
当姜泊渔站在幼年楚衔越身前告诉他爹娘死讯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仿佛也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地了,原来只是死了,不是抛弃了他。
这让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幼年楚衔越一直告诉自己,爹娘只是因为去买糖葫芦的过程中,不幸死了,而不是因为想要死了,想要自己解脱,就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这一刻,站在记忆卷轴中,纵观全局的楚衔越,骗了自己十几年的楚衔越,终于连继续欺骗自己的都无法做到了。
楚衔越同小时候的自己一起坐在漫天暗淡失色的花灯下,记忆卷轴的故事即将到达尾声,周围一切都迅速暗淡下去,连带着从前的自己也同他渐行渐远。
天亮了,该回去了,该去找阿温了。
楚衔越站起来,身影没入白光之中。
转瞬之间,白光散去,他回到了高高悬起的洗髓台上,台下人声鼎沸,喧闹声震天。
当世人得知洗髓台的事情,几乎所有能来的人都前来围观,将整个洗髓台下方围得水泄不通,如此场面空前绝后,热闹得仿若是迎来了什么盛世大典。
楚衔越睁着眼,发现自己倒在洗髓台上,面颊贴着肮脏的地面,身体被一轮轮灵光冲刷着骨髓,痛从骨髓深处细细蔓延开来。汗渗满额头,面色也无比苍白,从来不可一世的他而今当着所有人的面,低到尘埃里。
他的狭窄的视线中映出不远处的谢温的身影,那个脆弱的身影,此刻就像一张薄纸轻飘无力地贴在地面上,任何一丝风都可能吹动她。谢温仰躺着,青筋暴起,冷汗莹莹,苍白的手指都死死扣进了地面,磨出模糊的血迹。
比洗髓台更痛苦的是让楚衔越亲眼目睹这一幕,他艰难挪动身子,在这洗髓台的冲刷下,他每挪动一寸便要经受十倍百倍的痛。这么一点距离,他却要走很远,要受很多痛。
一只盲鸟倏地从天边撞进了洗髓台的灵光之中,刚刚没入便尖锐叫了一声,啪嗒落在了洗髓台上,翻着白眼死了。楚衔越终于挪到了谢温身边,“谢温,阿温,不要害怕。”
说着,他抬手将自己的手臂送过去,谢温痛得几乎没什么意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抓着他的手臂,咬紧,以此稍稍缓解无边无际地痛楚。
直到小臂的血缓缓流下来,流进谢温的嘴里,血腥味蔓延开来,流着喉咙,呛得谢温面红耳赤地剧烈咳嗽,她才稍稍清醒一点,睁着茫茫然的眼睛,盯着青灰色的天空,盯着鸟飞过这里,最后都啪嗒一声落了下来,谢温看着那只鸟落下,转头看见身侧的楚衔越。谢温眼眶止不住地盈满泪水,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也模糊了楚衔越的模样。
台下众人观看了全程,从一开始地人群沸腾不止,再到后来渐渐止沸,再到最后的一片死寂,全世界都仿佛之剩下了洗髓台的灵光运转的声音,以及断断续续地痛苦的呻吟,还有时不时啪嗒啪嗒落下的鸟。
云宴站在人群中,他从未见过师尊师姐这般狼狈痛苦的样子。这就是当着但所有人的面被凌迟,既痛苦,同时,所有不堪和狼狈都将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世界上最重的处罚莫过于此了。云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高悬的洗髓台。他只觉得喉咙像被人慢慢扼住,一点一点不能喘息,全身血液也都逆流起来。
随云宴一同前来的司空明雪早就看不下去了,她哭得泪眼婆娑,泣不成声。而池雨霏也怔怔地看着洗髓台,久而久之,眼睛像是被剧烈的光线刺痛,眼睛通红,流出泪来。不过她转手擦去,沉默地低头,不再去看。
谢温意识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她只知道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攥紧,没有松开过,她知道楚衔越确实一直陪在她身边。
谢温忍不住泪流满面,她宁愿楚衔越不要陪在她身边,这些痛他本来是可以不经受的。如果他不说出他的真是身世,也根本没人会知道的。
可是他偏偏这么傻。
他在洗髓台,痛也哭不出来,谢温真想把他的那一份也哭了。
告诉他,可以流泪,那就没有这么难受了。
谢温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洗髓台的一切像是做了个梦一样。而今,她又回到了那座小屋,是只属于她和楚衔越的小屋。
她怎么又回到了这里呢?
谢温完全清醒过来后,才发现自己自己真回到了青莲村的小屋,此时应是傍晚沉沉的时,屋内无比幽暗,只能隐约看见事物的轮廓,初冬时节,窗纸被寒风不断啪嗒,透过白窗纸,隐隐望见憧憧树影。
谢温艰难起身,点亮烛火,一切都明晰起来。
只是,一切都静下来之后,谢温看这烛火往下燃着,忽然有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她第一时间不是庆幸自己在洗髓台上活了下来,反而内心涌起强烈的空虚。谢温惊觉这是自己第一次醒来看见的第一眼不是楚衔越。
烛火燃烧了一段时间,谢温还是没有等来楚衔越,倘若他还平安,还能站着来找她,他就一定会来,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谢温迟迟见不到他。
心中不由得泛起巨大的恐惧与不安。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刚开门,却迎面撞到一个身影。
他身上寒风带着凌冽的檀香扑入谢温鼻尖,谢温抬起头,眼角的泪被他抬手擦去,“怎么了?”楚衔越如是说。
他看起来好好的,一点也不像是会离开她的样子。
谢温没来由地泛起几丝委屈的情愫,鼻尖酸酸的,身体义无反顾地扑上楚衔越,环抱着他的腰,头紧紧埋在他胸口,大口大口地吸着独属于楚衔越的味道,才能缓缓安下心。
楚衔越呢?他被谢温忽然拥住,先是一怔,手中一个小瓷瓶落在地上,在晚风不断呼啸中突兀地响起清脆的叮铃一声。在他心脏间,留下余韵不绝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