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与舟的眉宇揪心地紧了起来,他固执地不承认现在的自己不快乐,眼前的她真实存在,即使她并未回心转意,却令他比以往任何“失去”她的时刻更加安心从容。
他紧紧握住祝之繁的手,仿佛垂死挣扎般做着最后的挽留:“繁繁,我依然爱你,你……还爱我吗?”
祝之繁笑得疏离,仅仅回答他:“十八岁的祝之繁永远爱江与舟。”
十八岁的那点甜,她永远感激。
昏沉无力的临别前午后,祝之繁哭笑着从梦中醒来,看着眼前并未苏醒的江与舟,即使他现在生死迷离不能开口,她也相信他曾真实地来过自己的梦里,告诉他是如何还爱着她、挽留她。
只是,她的答案和梦里一样,世上没有哪一个人会永远活在十八岁。
她的离开或许绝情,也或许会为世人所诟病唾弃。
不在乎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路是经历过何等艰苦的浴火涅槃,才决定放下过往重新拥抱这个世界,也决定要趁年轻重拾那些追逐梦想的勇气。
爱一个人不代表献祭式的牺牲、不代表失去自我、不代表被另一个人繁重的爱所困囿束缚,她先是她自己,是有笑有泪的祝之繁,是敢于弯刀单骑走天涯的有梦女孩,她有自己的光芒与独特。
那些患得患失、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会过去,这一次她会强大地将幸福的标准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枯坐了一整个下午,腕表的指针走到东八区晚九点整——病房最迟的探视时间。
窗外的月光投进室内,漫漫逶迤一地。
也许在秒针走向20点59分59秒的最后一刻,祝之繁曾在心里跟自己打一个赌,她于心不忍给过江与舟最后的机会,只要他在2 2点之前醒来,或许她就甘愿放下一切为他留下。
可奇迹终究没能发生。
月光在江与舟的身上如此静美,祝之繁望了洁白床单上的男人最后一眼,仰起头不让眼角的泪轻易掉落,转身大步走出病房,深吸一口气,反手将病房的门关上。
门锁咔哒一声落定,如同将所有回忆锁在了冰冷的月光城堡里。
时针转向晚九点整。
他被她遗留在了那座明月之城,万年孤寂、永不坍圮。
第43章 番外三
◎全文完◎
曾窈年再次见到祝之繁, 是五年后的一个秋日下午,在雾城乡下,她喊人把“继父”生前的贴身衣物拉去河边的野地焚烧。
午后阳光洒在静谧河流上, 河面波光粼粼,璀璨如星辰闪耀。
原本无人打理的野岸,近些年被人精心养护出两行整齐好看的银杏树,深秋时节, 银杏叶子黄了,扇形的金黄落叶铺满地面, 叫人一脚一步都像踩在金色的梦幻唯美之中。
曾窈年远远看见河坝的斜坡上,躺着一个身形苗条的女人,她单手枕在脑后, 闭目冥思,享受着秋日午后的暖阳,看起来人生好不惬意,就连簌簌的落叶纷纷跌落到她的身躯上, 她都毫不在意这些来自清风与植物的小捉弄。
帮忙搬运衣物的亲戚见她不知何故呆在原地,询问道:“就在这烧吗?”
曾窈年瞭望了一眼远处那个闲适的身影,摇头说:“换个地方吧, 离这些银杏树远一些,别烧坏了,也别让黑烟熏到。”
她知道这些树是谁大兴土木栽的, 五年前那人醒来, 着了魔一般寻觅祝之繁的踪迹,天上地下恨不能将每一寸角落翻遍, 却始终不能如愿。
他不是不懂, 一个人存心躲着另一个人, 大千世界想要找到那人便如同海底捞针,谈何容易?
那年江与舟寻人无果,便回到雾城把一条野河两岸的树都铲平了,不惜大费周折种上那些从北方运来的昂贵杏树。
她不记得自那人走后,有多久没在他的脸上看见笑容了,直到树全部栽成的那天,他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蹬着一辆从齐远手里抢来的老旧自行车,一遍遍在河坝边的银杏道上来回穿梭。
公司里的事情焦头烂额,他却毫不在意,仿佛乐于在乡下当起了富贵闲人。
曾窈年受郝红萍嘱托,看不过眼,忍不住跑到乡下质问他:“江与舟,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一向疏离冷落她的江与舟,那次破天荒给了她一个笑脸,修长的手指拉住自行车手刹,回头向身后铺满金色落叶的长道望去,不自禁喜悦道:“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金色的梦境?”
看见他脸上痴迷的神情,曾窈年的心如坠冰窟,一下就懂了他脸上罕见的笑颜究竟是为了谁。
金色的梦?曾窈年知道,这里恐怕又是一个关于他和祝之繁的甜蜜过往。
明知只是梦而已,他却要将那些虚幻固执挽留,沉浸在梦中不肯醒来。
“她不会回来了,与舟,你还不明白吗?”曾窈年喟叹道,“在你生死未卜最需要人的时候,她都能那么冷漠无情地离开,你敢说就算如今你找到她,她还愿意做回那个甘于隐藏在你身后享受衣食无忧的妇人?”
她不知道江与舟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只知道从那以后江与舟确实没再执着去找过那个绝不肯回头的人。而每年秋天,河边的银杏叶子坠落满地,江与舟依旧会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到雾城乡下,踩着那辆已经服役十几年的生锈自行车,任凭车轮一遍遍碾过落叶,如同饱经风霜的他,再一次走进了年少时的金色梦境。
“继父”生前的衣物在荒地里焚烧殆尽,眼前熊熊烈火仿佛烧在心头,心火若灭了,人便也彻底麻木了。
身旁的亲戚见她肩头抽泣而动,纷纷劝她节哀。
窈年的内心其实很是荒凉。
年少时,生父又嫖又赌,母亲不堪他的堕落与拳脚相加,痛定思痛后终于狠心断腕离婚,带着年幼的她,住进了雾城一个富商的家,一边做着保姆工作,一边拿微薄的薪水供养她去上钢琴课、芭蕾课。
她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爱上那个年龄差距悬殊的男主人,更多的时候,每一个年少的深夜,她一次次惶恐揣测,是不是自己拖了后腿,才让母亲甘愿沦为被世人所不齿的“第三者”。
她叫男主人叔叔,偶然听见不太相熟的朋友议论她怎么叫男人叔叔不叫爷爷,很有乱了辈分之嫌,她心头涩然,只能躲在门框背后暗暗捏紧了拳头。
男人不曾娶母亲为妻,却愿意为了母亲众叛亲离,搬出原来的祖屋,为母亲另外购置了一处豪华房产,“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一起生活。她习惯于以乖巧安静的那一面示人,于是接受了母亲的旨意,改口称呼男人为“老爹”。
这世上人和人之间的亲疏关系,大多或以钱论。
以前她和母亲穷困潦倒的时候,家里碰上什么事,亲戚们唯恐避之不及,而这回“老爹”走了,亲戚们却各个热情高涨,恨不得巴心掏肝地来作好人,繁复的丧事礼仪根本不愁无人操办。
亲戚都以为她是和“老爹”感情极深厚,所以才会对着焚烧老爹衣物的冲天火光啼哭不已,只有她知道,她是在为过去的不耻而辛酸,她的眼泪还为了人情的现实冷暖而流。
没有钱的时候,没有尊严,身边更没有半个好人。
她对着老爹的衣物哭笑得疯癫,感谢老爹那些年带给自己的虚荣与尊严,是老爹让自己身边这些原本面目可憎的亲戚一个个成了如今的热心肠“好人”。
但同时她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老爹的亲生女,虚与委蛇的亲戚们对她和母亲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一边奉承她们母女这些年的养尊处优生活,羡慕她们命好,一边又在暗地里嘲笑她们是毫无尊严被包.养的一对蛀虫。
她更恨,十八岁那年,远处那个躺在草坡上的女人,风轻云淡就抢走了她迷恋半生的“兄长”。
那一年,她是老爹呵护下的“伪造千金”,是她太轻敌,以为那人只是沪城来的不起眼假小子,惯来清冷矜贵的与舟怎么会看上祝之繁那样出身平凡,行事粗莽又毫无女人味的女孩?
更何况郝阿姨与母亲是老同事,一路看着她长大,每回见了她就不由眉眼含笑,仿佛是在打量未来儿媳,期待一对天作之合的才子佳人能在不久的将来开出花结出果。
再后来,她偶然听人说起,原来那女孩家境非比寻常,恐怕她引以为傲老爹的财力在那女孩的家庭面前都只是九牛一毛,窈年这才大梦初醒般醒悟过来,原来江与舟爱上那女孩,竟一点不在乎对方出身如何,而费尽心机伪装成富家女的她,根本也不曾入过他的眼。
她以为的那些胜算,在与舟那根本没有任何效力。
原来他爱那女孩,仅仅爱的是她本身,而自己的虚荣,最终沦落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笑话。
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财富、名利和与舟,都成了她这一路成长里的心魔。
她在奄奄一息的火堆前掩面痛哭,面前不知什么时候递过来一张纸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