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来了,她们先坐上,沈皓明去取了先前在童装店给乔琳买的东西,让司机放在后备箱。他凑到车窗前对乔琳说,表姐,这两天你要是不走,到我家来玩。乔琳点点头,一直望着沈皓明走过去,钻进车里。他人真好,乔琳对许妍说。
路上她们没有说话。司机拐了个弯去加油。发动机熄灭,广播里的音乐停止了。乔琳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许妍说好。
太阳从头顶移开,风吹着湖面,水的气味升起来。船从午睡中醒了过来,一点点动起来。许妍、乔琳和于一鸣不约而同地向后靠,蜷缩着腿躺下去,仰脸望着天空。也许是在等晚霞出现,但是渐渐不重要了。许妍合上了眼睛。湖水像一双温暖的手臂环绕着自己。它的脉搏一起一伏,节律微小而有力。船在缓慢地动着,可他们没什么地方要去。不去对岸,也不回去。他们三个好像可以一直那么待着,谁也不会离开。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许妍松开了眉头。她不再计较他们到底有多么爱彼此。她只是知道她爱他们。那股强烈的感情使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余的。她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即便是微不足道、可以被舍弃的,她也不在乎。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晚霞已经来过了。只有几片很小的云彩挂在天边。湖面一片金色,望不到尽头。但只是一瞬间,湖水转眼就开始变灰。当她转过脸去的时候,看到乔琳正望着湖面,似乎已经注视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是她的目光使湖面暗了下去。于一鸣还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要睁开眼睛,许妍在心里这样祝福着他。因为随即他会发现太阳已经落下去,船要往回开了。他们的旅行结束了。
晚饭许妍叫了外卖。乔琳没怎么吃,她说想去床上躺一会儿。许妍吃完看了会儿电视。她到卧室的时候,乔琳正坐在床上发呆。许妍走过去拉窗帘。路灯下,有个穿着羽绒服的男人在遛狗。是对门那个姓汤的邻居。他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月亮,从地上抱起狗,夹在胳膊底下,走进了楼洞。
许妍听到乔琳在身后轻声问,沈皓明能帮上咱们吗?许妍转过身来看着乔琳说,你自己没问他吗?你们两个去拿手机的时候。乔琳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他问我想不想来北京工作,他可以安排,我说不用了。哦,许妍应了一声。乔琳说,他是律师,又认识挺多人的,没准儿还能托上关系……许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律师的?
乔琳说,他自己说的,我真的什么都没问。她低下头,看着拱起的肚子,汪律师不接我的电话了,电视台那边也没回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事折腾了那么多年,总得有个了结……许妍笑了一声,你为我考虑过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过得很容易?你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不想吗?你小时候至少有个完整的家,我有什么?
她的眼圈红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乔琳也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来打扰你……她仰起脸,吸了几下眼泪说,你没看到爸妈现在什么样子,爸早晨醒了就喝酒,手抖得已经拿不住筷子了,妈整天守着电脑,到各种论坛发帖子求助,隔一会儿发一遍,那些人骂她是疯子,把她踢出去,她就重新注册了再发……我真的管不了了,我的身体垮了,在街上晕倒过好几回……她停住了,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看清楚。
桌上的台灯照着乔琳,但她的脸是暗的,腮颊被阴影削去了。许妍望着她,她容貌的改变令她感到惊讶。那些青春时的光彩消失了,这也许是必然的,可它们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没有人可以通过这张脸,想象出她少女时代的模样。许妍仿佛从二楼教室的窗户里看到那个总是微微扬起脸的长腿姑娘正穿过校园,她从那扇大门走出去,然后消失了。她去了哪里?
许妍走到床边。握住乔琳的手。那只手很烫,热量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乔琳的手指很长,这肯定不是许妍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或许在漫长的青春期的某一天,她偷偷打量过这双手,暗暗惊讶于它们的美。但是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要是它们能在童年的时候遇到一个钢琴老师的话,他肯定会这么说。要是那时候遇到一个舞蹈老师,可能也会说她适合跳舞。这具承载着苦难的身体,或许同时蕴藏着某种天赋。但是天赋不重要,对有些人来说,一生中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会有人坐下来讨论一下他们的天赋。许妍想起大三的时候,她得到了去电视台实习的机会,后来被留下了,那个频道的主任对她说,我并不觉得你很有当主持人的天赋,知道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身上有股劲,想从人堆里跳起来,够到高处的东西。
许妍握着乔琳的手,坐下来。她感觉自己在靠它取暖。但屋子里很热,地板也是热的,一点都不像十二月。她说,我答应你,我会去问问沈皓明。具体怎么说,我要想一想。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爸妈,只是为了你,你明白吗?许妍攥了一下她的手说,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乔琳点了点头。
十点过后,沈皓明打来电话。他说你猜怎么着,礼物拿错了,给你表姐的那袋才是给任国栋女儿的裙子。许妍夹着手机打开纸袋,解掉奶油色的缎带。那件缀满珍珠的小礼服折叠着,静静地躺在盒子里。要我现在送过去吗?她问。不用,沈皓明说,反正给你表姐买的礼盒任国栋女儿也能用。我打赌你表姐生女儿,他在电话那边笑起来,我买的裙子肯定能派上用场。
五从北京回去不到一个月,乔琳就生下了一个女儿。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多月,但是孩子很健康。她发过来几张照片,小小的一团,手脚却很长。沈皓明看了两眼说,跟你长得有点像。
那个月许妍很忙。台里在筹备一个新节目,过年的时候开播。每天连着录十来个小时,一段话反复说。这期间她去过沈皓明家一次,沈金松没在,只有于岚和几个太太在打麻将。许妍替了几圈,输掉六千块。临走时于岚说,咱们过年再打。许妍想这倒是个讨于岚开心的法子,于是她说服沈皓明过年不去苏梅岛,而是留下陪他爸妈。到时没准儿还能在家宴上遇到高叔叔。
许妍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傍晚。还有三天就过年了,下午她和沈皓明去买了一堆烟花。回来的路上有点下雨,据说到了后半夜会转成雪,气温降十度。此前一些天北京都很暖和,让人有一种春天来了的错觉。
手机响了,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当时她正站在沈皓明家的花房里,指挥保姆把兰花搬到屋里去。沈皓辰也被喊来帮忙,许妍觉得让他干点体力活儿有好处,至少没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他撇了撇嘴说,这些花可真丑。她双手叉腰看着他,你觉得什么花好看?假花,他回答。她让沈皓辰把面前这一盆搬到客厅,然后接起了电话。
是她妈妈。在那边大声号哭,告诉她乔琳自杀了,晚上一个人出门,跳进了城边的那条河。还在抢救吗?还在抢救吗?她连着问了好几遍。她妈妈说是昨天的事,人已经没了。许妍挂断了电话。
周围一片寂静。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搬起一盆兰花往外走。天气湿漉漉的,好像已经下雪了,仿佛有些凉飕飕的东西,带着爪子,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头皮。她伸出手,想触碰到空中的雪花。“砰”的一声,花盆跌落在地上。瓷片在地上打转。嗡嗡,嗡嗡。
沈皓辰走过来,看着她脚边的花盆。哈哈,他有点得意地说,假花就不会摔得稀巴烂。走开,她冲着他喊,蹲下把兰花从碎瓷片里捡起来。沈皓辰吓坏了,站在那里没有动。许妍敛起兰花磕了磕土,抱着它们走了。
她把花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将车驶出了别墅区的大门。窗外是呼啸的大风,雪花如同决绝的蛾,砸在挡风玻璃上。她紧握方向盘,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转悠,她蹙着眉头,盯着前面的路。为什么乔琳要这样做?她感到很愤怒,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她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回去等着她的消息?她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车子冲下高速,擦着一辆卡车开过去,横冲直撞地拐了几个弯,在一片空旷的停车场停住。她狠狠地砸着方向盘,喇叭发出尖锐的鸣响,她不是说会想办法的吗,为什么不相信她呢?她靠在椅背上,大声哭起来。
手机在旁边座椅上响了好几遍,是沈皓明。她坐在黑暗里,等屏幕最终暗下去的时候,才对着它喃喃地说,我姐姐死了。
她没有回去参加追悼会。
除夕夜下着小雪。她站在院子门口,看沈皓明点着了烟花。她仰起头,望着光焰绽放、坠落。天空又黑了下去。几片雪落在她的脸上。
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妈妈一直在哭,不停地说,乔琳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们?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她爸爸的咒骂声,盆碗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妈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许妍表达需要。再过几天吧,她回答。你永远都别回来!她爸爸吼了一声,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