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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2)

  [现代情感] 《我循着火光而来》作者:张悦然【完结】

  简介

  张悦然的全新中短篇小说集。

  九个故事,一群孤独男女,背负着难以言说的过往,执着寻找生命中的火光。

  这些人物纯真又世故,冷漠又热烈,敏感又坚韧,他们因为惩罚自己而作恶,因为相信而多疑,因为爱而背叛。

  张悦然笔锋如炬,以丰沛的诗意,书写出关于爱与孤独、金钱与才华、文化偏见与阶级隔膜的当代寓言,我们这个时代的光辉与暗影也由此跃然纸上。

  第一章 动物形状的烟火

  清晨时分,林沛从乱梦中醒来。他拉开窗帘,外面是杏灰色的天空,月亮挂得很低,像一小块烧乏了的炭。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来到了。明天就是新年了。

  他坐在床上,回想着先前的梦。梦里他好像要出远门,一个陌生人到月台来送他,临别时忽然跑上来,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把茴香。他站在窗口望着那人的背影发怔,火车摇摇晃晃地开动起来。在梦里,月台上没有站名,火车里空无一人。他独自坐在狭促的车厢里,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所有这些都语焉不详,一个相当简陋的梦。如同置身于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从一开始就宣布一切都是假的,没有半点要邀请你入戏的意思。

  唯有他手里攥着的那把茴香,濡着潮漉漉的汗液,散发出一股强郁的香味,真实得咄咄逼人。

  梦见茴香,意味着某件丢失的东西将会被找到,以前有个迷信的女朋友告诉过他。她在梦见茴香之后不久,就被从前的男朋友带走了。但她的迷信却好像传染给了他。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却还记得她那些怪异的迷信论断。

  林沛闻了闻那只梦里攥着茴香的手,点起一支烟。会是什么东西失而复得呢?他回忆着失去的东西,多得可以列好几页纸。对于一个习惯了失去的人来说,找到其中的一两样根本没什么稀奇。不过想来想去,他也没想到有什么特别值得找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曾经很珍贵的东西,失去了以后再回想起来,就觉得不过尔尔,好像变得平庸了很多。他没有办法留住它们,可他有办法让它们在记忆里生锈。

  中午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林沛正在画室里面的隔间通炉子。

  炉子又不热了。这个冬天已经不知道坏了多少次。他买的那种麦秸粒掺了杂质,不能完全燃烧,弄得屋子里都是黑烟。他放下手里的铁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宋禹的名字在屏幕上跳。他蹲在地上,看着它一下下闪烁,然后灭下去。

  他从浓烟滚滚的小屋子里走出来,摘掉了口罩。画室冷得像一只巨大的冰柜。头顶上是两排白炽灯,熏黑的罩子被取掉了,精亮的灯棍裸露着,照得到处如同永昼一般,让人失去了时间感。这正是他喜欢待在画室的原因。隔绝、自生自灭。他渐渐从这种孤独里体会到了快意。

  他走到墙角的洗手池边,一只手拉开裤子拉链,微微踮起脚尖。

  这个洗手池原本是用来洗画笔和颜料盘的,自从抽水马桶的水管冻裂之后,他也在这里小便。他看着尿液冲走了水池边残余的钴蓝色颜料,残余的尿液又被水冲走了。

  前几天,隔壁的大陈也搬走了。整个艺术区好像都空了。上星期下的雪还完好地留在路边,流浪猫已经不再来房子前面查看它的空碗了。傍晚一到,到处黑漆漆一片,荒凉极了。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偶尔看见几扇窗户里有灯光,但那里面的人早就不是他从前认识的了。他们看起来很年轻,可能刚从美院毕业,几个人合租一间工作室,做着傻兮兮的雕塑,喂着一只长着癞疮的土狗。有时他们管它叫杰夫,有时则唤它昆斯,到底叫什么也搞不清,过了很久他才明白,它是鼎鼎大名的杰夫·昆斯(1)!!

  当初和林沛一起搬进来的那些艺术家都离开了。要么搬去了更好的地方,要么改了行。他无法搬到更好的地方,也无法说服自己改行,所以他仍旧留在这里。有好几次,他感觉到那些年轻男孩以怜悯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好像他是和那些留在墙上的“文革”标语一样滑稽的东西。

  他把水壶放在电磁炉上,从架子上取下茶叶罐。等着水开的时间,他拿出手机,又看了看那个未接电话。是宋禹没有错。久违了的名字。算起来有五六年没有联系过了,或许还要更久。

  宋禹是最早收藏他的画的人,在他刚来北京的那几年,他们一度走得很近。那时候宋禹还不像现在这么有钱,而他还是备受瞩目的青年画家。第一个个人展览就获得了巨大的反响,各种杂志争相来采访,收藏家们都想认识他,拍卖行的人到处寻找他的画,前途看起来一片光明,距离功成名就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他至今都搞不懂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风向发生了转变,幸运女神掉头远去。不知不觉,一切就都开始走下坡路了。他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原因,只好将转折点归咎于一粒沙子。

  那年四月的一个大风天,一粒沙子吹进了眼睛,他用力揉了几下,眼前就变得一团模糊。去医院检查,说是视网膜部分脱落。医生开了药,让他回家静养。他躺在床上听了一个月的广播,其间一笔也没有画。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天赋被悄悄地收走了。再次站在画布前面的时候,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厌恶的情绪。一点灵感也没有,什么都不想画。

  他开始用谈恋爱和参加各种派对打发时间,还加入了朋友组织的品酒会,每个星期都要喝醉一两回。这样醉生梦死地过了一阵子,后来因为画债欠得实在太多,才不得不回到画室工作。再后来,几张画在拍卖会上流拍了。几个女朋友离开了他。几个画廊和他闹翻了。经历了这些变故之后,他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安静,就像他刚来北京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他忘记宋禹是怎么不再与他来往的。那几年离他而去的朋友太多了,宋禹只是其中的一个,和所有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最后一次好像是他给宋禹打了个电话,宋禹没有接,现在他看着手机上宋禹的未接来电,心想总算扯平了。

  “我们未来的大师。”他记得宋禹喜欢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那时候他买了他那么多的画,对他的成功比谁都有信心。所以后来应该是对他很失望吧。但那失望来得也太快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当然事实证明,再等一等也是没有用的)——在随后的一年里,宋禹就把从前买的他的画全都卖掉了。商人当然永远只看重利益,这些他理解,他不怪宋禹,可是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宋禹竟然连那张给他儿子画的肖像也卖了。至今他仍记得那张画的每一处细节。

  小男孩趴在桌子上,盯着一只旋转的陀螺(黄色)。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男孩的右脸颊上。那团毛茸茸的光极为动人,笔触细腻得令人难以置信,展现了稚幼生命所特有的圣洁与脆弱。那张画他画了近两个月。“我再也不可能画出一张更好的肖像来了。”交画的时候他对宋禹说。“太棒了,这完全是怀斯的光影!我要把它挂在客厅壁炉的上方!”宋禹说。一年后,“怀斯的光影”被送去了一个快倒闭的小拍卖公司,以两万块成交,被一个卖大闸蟹的商人买走了。

  手机又响了。他紧绷的神经使铃声听着比实际更响。还是宋禹——暗合了他最隐秘的期待。看到这个名字,他的情绪的确难以平复。他承认自己对于宋禹的感情有点脆弱,或许因为他从前说过那些赞美他的话吧。天知道那些迷人的话是怎么从宋禹的嘴里说出来的。

  可是他真的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懂他的。

  这么多年了,宋禹欠他一句抱歉,或者至少一个解释。他想到那个关于茴香的梦,怀着想知道能找回一点什么的好奇接起了电话。

  林沛带了一瓶香槟,虽然他知道他们是不会喝的。可毕竟是庆祝新年,他想显得高兴一点,还特意穿了一件有波点的衬衫。他早出门了一会儿,去附近的理发店剪了个头发。只是出于礼貌,他想。

  宋禹早就不住在从前的地方了。新家有些偏远,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那片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区。天已经黑了,有人在院子里放烟火。郊外的天空有一种无情的辽阔。烟火在空中绽开,像瘦小的雏菊。屋子里面传来一阵笑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按响了门铃。

  “最近还好吗?今晚有空吗?到我家来玩吧,有个跨年派对。”宋禹在电话那边说,语气轻松得如同他们昨天才见过。可是这种简洁、意图不明的开场好像反倒让人更有所期待。所以虽然他知道当即回绝掉会很酷,却依然说“好的”。

  他站在门口,等着用人去拿拖鞋。

  “没 有拖 鞋了 ……”梳 着短 短马 尾的 年轻 姑娘 冒冒 失失 地冲 出来,“穿这个可以吗?”她手上拿着一双深蓝色的绒毛拖鞋,鞋面上顶着一只大嘴猴的脑袋。如果赤脚走进去,未免有些失礼,他迟疑了一下,接过了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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