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33)

  最可悲的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她流血。没有人见证她的痴情。

  每次爱上一个人,总是很仓促,可那些都是真的。即便最初是因为嫉妒、因为空虚,可是后来,它们都深深地凿入她的血肉里。然后遽然连根拔起。

  她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张坍塌的脸,神情非常呆滞,她冷笑了一下,对镜子里的人说:你看你这副样子,还怎么做新娘?

  次日上午九点,乔其纱从外面回来,昨晚睡得昏昏沉沉的,把定的闹钟又按掉,果然迟到了。不过迎亲的仪式应该还没有结束。她猜想屋子里挤满了接亲的人,新郎也许正在回答女方亲友团的刁钻问题,不停思考着该如何突围,闯进新娘的房间。可是敲了半天门,连门上的喜字都要震下来了,却仍是没有人回应。她忽然想起有钥匙,这才掏出来,打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桌子上摆着瓜子和喜糖,除此之外,与平日再没有什么不同。乔其纱很疑惑,迎亲的仪式到底有没有举行。她走进卧室,窗户敞开着,地上黄灿灿的一片。趴在上面的大黑猫,警觉地睁开眼睛。她走近了,就看到那件黄色连衣裙,已经被撕扯成许多条,宽宽窄窄,铺展了一地。她缓缓地蹲下身子,那只猫“喵呜”一声跳起来,飞快地钻到床下去了。

  第七章 怪阿姨

  一夏天的夜晚,其实一点都不长。等到商铺打烊,卷帘门哗啦哗啦落下,小食摊上瓦亮的灯泡陆续熄灭,那些傻不拉几的男孩,还三三两两地坐在大草坪上,拎着啤酒罐扯着嗓门说大话。他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怎么泡妞,在大麦和酵母菌的作用下,荷尔蒙正在迅速发酵,膨胀成一朵朵巨大的泡泡,白得像女人的大腿。

  幸好下起了暴雨,男孩们骂骂咧咧地丢下易拉罐,一溜儿小跑离开了。有个倒霉蛋,刚才睡着了,被大雨浇醒,看见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还以为是见鬼了呢,他爬起来,却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朝着马路的方向拼命跑。

  中心广场好不容易恢复了宁静。我们这才放心地从空中落下。在刚才男孩们坐过的地方,围坐成一圈。盖茨比还是那么聒噪,噼里啪啦地捏了一遍地上的易拉罐,找到剩下的一个罐子底儿,倒进嘴里。

  保尔和罗密欧显得很兴奋,仍在讨论刚才那些男孩说的话。小维特今天的心情糟透了,上个星期他交了狗屎运,捡到一只印着露半个胸的帕丽斯·希尔顿的铁皮烟盒,本以为埋在树底下最安全,结果昨天被那群玩藏宝游戏的小男孩用铁铲挖走了。鲁滨逊最近迷上了滑板,每回落地,都要先把那只从垃圾箱里捡的破烂滑板拿出来,兜上几圈才肯坐下。亨伯特决定不等了,今天晚上由他主持。在玩腻了现在年轻人流行的真心话大冒险和杀人游戏之后,我们决定让夜晚的聚会朴素一点,回归到讲故事的老路子上来。讲故事嘛,谁都会喽,不过要求是讲一些自己最近看到的新鲜事儿、奇怪的人,这样还能顺便了解一下世界,最近大家都懒得动弹,白天总能在这条街的上空遇到。

  亨伯特说要先给大家讲个故事。他永远那么勤奋,对世界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雨声渐小,天空中撑起许多只好事的耳朵。鹅毛笔在我的手中已经按捺不住,自己跳到空中,唰唰地写了起来。

  二那个叫苏槐的女人,长着一双翠绿的眼睛,颧骨很高。从人群中把她辨认出来,一点都不难,除了绿色眼睛,还因为她看起来很孤独,非常不合群。

  苏槐母亲的家族里,有一种遗传性的怪病。他们家族的女人,嫉妒的情绪特别强烈,血管壁又比常人薄很多,体内的力量发作起来大得吓人,瞳孔忽然扩张,七窍流血,瞬时就会断气。包括苏槐的母亲在内,已经有五个人因为嫉妒而丧命。外婆的母亲嫉妒小姑拥有一枚光芒耀眼的钻石戒指,外婆嫉妒朋友的儿子比自己的聪明,大姨妈嫉妒家里请来的女用人比自己年轻,三姨妈嫉妒邻居家的石榴树长得比自己家的茂盛。苏槐的母亲与她们相比,嫉妒心算是最弱的了,嫁了个有钱的商人,生下女儿苏槐,冰雪聪明,生活看起来很和美。然而在苏槐九岁那年的某一天,母亲陪同父亲去参加一个聚会,席间父亲遇到了多年前的女朋友,久别重逢,自有许多感慨,两人频频举杯,喝了许多酒,四目相对,竟有一种感伤。母亲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忽然间鲜血从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里喷涌出来,遽然倒在地上,当场暴毙。

  苏槐的父亲非常难过。他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了。小女儿继承了母亲的美,却也像母亲一样多愁善感。看到要好的女同学另结新友,小脸涨得通红,流出鼻血,若不是那个女孩及时跑过来安抚,她险些窒息而死。“我的女儿现在不能离开您的女儿半步,更不敢和其他的同学说笑,生怕她看到又会犯病。我的女儿也只有九岁,难道您不觉得让这么小的孩子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实在有些残忍吗?”女同学的母亲找上门来,劝诫苏槐转学。父亲只能让苏槐休学,自己也停下生意,每天在家里守着她,但仍旧无法避免原来的同学上门来看望她。苏槐对此过于期待,这让父亲觉得不安。母亲死后半年,父亲终于决定离开城市,带着苏槐搬去一个热带的小岛。他已经在那里造好了一座大房子,而岛上原来住着的渔民,也被他用钱遣走了。父亲又找来几个烧菜做饭照顾苏槐的用人。用人经过精心挑选,全部是又老又丑的女人,并且规定她们不能和苏槐聊天,甚至要尽量避免说话。小岛上除了苏槐的父亲,没有其他的男人。父亲认为,使她没有爱上任何男人的机会,是保证她生命安全的基本前提。为了避免让苏槐有父爱被抢夺的感觉,父亲再也没有过任何女人。

  三十一年,除了回去办祖母和祖父的丧事,父亲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苏槐。苏槐也没有离开过小岛,没有和同龄女孩交往过,没有见过父亲之外的任何男人。如果你们看到苏槐,不会觉得她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虽然眼尾和额头上生了皱纹,可是神情却单纯得像个孩子。

  多年来,父亲是她唯一的老师,她要学的全部功课是怎样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意。“你甚至不需要在意我,不需要爱我。”父亲对苏槐说,“人和人之间并没有牵系,你看那些女佣,她们和我们住的这座房子,和门外的花园,和海边的船只难道有什么分别吗?世界是冰冷的,所有存在其中的东西,都是冰冷的,生命是一重假象,繁华是另一重,它们只是在引诱你为之消耗能量。”为了让苏槐相信这些,父亲找人运来很多书,摆满了书房,都是自然科学类的书籍。讲天体运行、地球的构成、大陆怎样漂移、花草如何枯荣。又讲人类的生老病死、交配的动物性,以及它所承载的繁衍的意义。在草丛里遇到受伤的小鸟,苏槐心生怜爱,捧着它回家。父亲对她说:“你忘记你读的那些书了吗?生老病死,是一种循环。它死了,腐烂的身体作为养分渗进泥土。泥土孕育树木,树木发芽,长出新枝,难道不也是生命吗?

  生命和生命没有分别,你为什么要挽留它的生命,阻碍自然的循环呢?”苏槐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纳这种生活的,一定想要挣脱过,但最终还是顺从了,因为她能够感觉到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等到她完全感觉不到父亲的爱了,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反抗之心。情感的感受力降低,身体的感受力却不断加强。苏槐的嗅觉、听觉、味觉变得格外灵敏。岛上各种花草的香气和味道,蒙住眼睛她也可以分辨。窗外的雨,树落下一片叶子,几公里外的海边有船停靠,她全都能听到。辨别各种声音、气味、味道成为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

  每天早晨花两个小时绕着小岛长跑一圈,消耗掉那些淤积在体内的能量,一日三餐很清淡,不吃肉,不吃甜食,因为它们会破坏平静的情绪。但每顿饭的时间都在一个小时以上,因为她要仔细咀嚼,享受每一种食材和调料的味道。余下的时间待在房间里看看书,或者在户外捕捉新鲜的声音和气味。晴朗的夜晚还可以架起望远镜,凭借出色的视觉,略过云层欣赏常人看不到的遥远的星团。如果不是父亲离世,苏槐可能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改变。父亲是心脏病猝死,“咕咚”一声从床上滚到地下,断了气。苏槐闻讯来到父亲的卧室,立刻嗅到一股新死的人身上的臭味,她蹙了一下眉。以前照顾她的老嬷嬷死在用人住的房间里,尽管离苏槐的卧室很远,而且尸体马上就被拖走了,但她依然可以闻到死人的气味,在食物里,在水杯里。后来整座房子大开所有窗户晒了两个星期,烛火通明去味,房间里摆满了芦荟和艾草,苏槐才渐渐可以吃下东西。

  那个天天照顾父亲起居的女仆,在给死者蒙上白布的时候,忽然失声痛哭。她跪在地上,抓着父亲的手,表达了多年来对他的倾慕之情。哭声尖厉,把苏槐吓坏了,她捂住被刺痛的耳朵,逃出了房间。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 张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