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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36)

  然后他拎起苏槐,分开她的双腿就直直挺了进去。我站了起来。因为我好像听到了苏槐的一声轻微的呻吟,非常小,我不能确定,也看不到苏槐的表情,所以想走过去看一看。我觉得我必须过去看一看,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

  但是我刚迈起脚,就摔倒在地上。我觉得很热,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捂着,费了很大力气抬起手,抹了一下,就看到鲜红的一大片,都是血。血汩汩地还在往外涌。我大声叫他们:“快帮我止血,快来!”视线慢慢模糊起来,视网膜上好像布满了腥绿色的水草,绕来绕去,越来越绿。我撕破了嗓子一般地叫他们,好像已经不是为了让他们为我止血,只想打断他们,不让他们那么顺利地做下去。不知道叫了多久,在视网膜就要被水草糊上的时候,我看到苏槐的脸,相隔很远,她看着我,蹙了一下眉。

  四唐璜停顿了一会儿,给大家充分的时间回味故事。虽然没有人真正喜欢他,但是大家不得不以一种崇敬的表情看着他,没办法,风流鬼的地位,在我们当中一向是很高的。

  “那么这个怪阿姨现在在做什么?”小维特问。

  “大概又开始继续寻觅年轻男孩了吧。你们等着吧,那个肌肉男很快就会加入我们的。”唐璜很有把握地说。

  天空开始发白,时间已经不早了。保尔提醒大家:“应该散会了,不然太阳光照下来,我们可就完蛋了。”

  鲁滨逊忙着去藏滑板。亨伯特和罗密欧在商量着要去看看怪阿姨。小维特终于从阴霾的心情中走了出来,比起帕丽斯·希尔顿的烟盒,他意识到自己更需要的是一场恋爱。我收起鹅毛笔,折叠笔记本,然后把它们交给明晚的执笔记录者保尔。大家悬起了脚,飘到了半空。只有唐璜待在原地不动,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用手扶了一下墨镜,仰起头问上面的鬼:“嘿,你们难道不想看看我的绿色眼睛吗?”

  我是这次故事会的记录者克莱德,如果你们觉得我做得不坏,那么,请不要忘记举起双手给一点掌声。谢谢。

  第八章 浒苔

  午夜时分,我们坐在三十六层楼的小包间里。我抽烟,女孩喝啤酒。风从打开的窗户涌进来。就快下雨了,比预报的要早。隔壁高声讲话的那几个中年男人走了,这会儿屋子里变得很静。

  桌上的烤鸡肉串已经冷了,天妇罗正在一点点瘦下去。女孩坐在我对面,专心研究着啤酒罐上的英文字。芥末色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晕开的睫毛膏把眼睛底下弄得很脏,脑后的马尾也松了。她身上有一种乱糟糟的美,有那么一点性感。可是性感这会儿一点也不重要。地方是女孩选的,时间也是。上个星期她发来邮件,问我是否愿意接这一单生意。我说:“好,但不要是周末,因为我要搬家。”到了星期三她又发来邮件,说很抱歉,还是希望能定在周日。因为一到工作日 就被 各种 琐事 缠身 ,根 本没 有力 气来 处理 这件 事。 “拜 托你了,”她在信的末尾说,“我就快要三十岁了。”我答应了她,把搬家的时间推迟了一天。

  我和她约在蓝鸟大厦的楼下见面。地铁在这里穿行而过,能感觉到脚底下的地板颤动。楼间过道里的风很大,吞没了和对方打招呼的声音。她说“我叫墨墨”或者“我叫梦梦”,我听不清,也没有再问。这一点都不重要。女孩墨墨或者梦梦穿着深蓝色连帽衫,把帽子拉了起来,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睛很大,紧绷的嘴角向下垂。我跟着她,绕到楼的另外一面。

  “在三十六层。”她指给我看那家日式餐馆的窗户。我仰起头向上看,那些蜂巢状的密密麻麻的窗户令人感到非常压抑。当身体从某扇窗户里飞出去的时候——我想象着那条凌厉的抛物线,大概会有一种重获自由的强烈快感。她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对她选的地方表示认可。我耸耸肩,告诉她一切都随她。那间日式餐馆隐藏在这座写字楼里,外面没有任何招牌,非常适合幽会的男女。小包间里灯光昏暗,插在竹编的花器里的雏菊已经开始枯萎,散发出孱弱的香气。脚边的榻榻米上有一块淡淡的深色污迹,可能是酱油,却让我想到女人的血。服务生摆放碗筷的时候,女孩轻声对她说:“还有一位。”见我诧异地望着她,她才解释道:“是我的男朋友。”她垂下眼睑,“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们想一起……可以吗?”“应该能行吧,”我说,“我也不 是很 确定 。”女孩问:“付两倍的钱没问题,我可没想占你便宜。”“不用,”我说,“我按照时间收费,几个人都无所谓。”她笑了笑:“那么时间的上限是多久?”“一个晚上吧。”我回答。“他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女孩墨墨或者梦梦说,“我们一边吃一边等吧。”

  半年前,我在一个出售各种奇怪服务的论坛发布了一条信息,说我愿意提供一项报酬为三千块的有偿服务:陪同想要自杀的人度过自杀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自杀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最后关头的软弱和退缩极为常见。我可以帮你克服这些困难,使你能够安心、坚决地采取行动。”信息里这样写道。“死伴”,我还给这个角色取了一个名字。最初写来邮件询问的人很多。问题大多集中在我如何证明自己具有所说的那种能力。此前我的确做过几个人的“死伴”,但死人是无法做证的。这是一项永远得不到回馈意见的工作,我在回信里解释了这一点。不过很多人还是不相信,又或者并不是那么急于求死,总之没有再写信来。另外有几个人写信来讨价还价。我对于快死的人还为了少掏几百块费尽心思,实在感到不理解。

  最终提出见面的只有一个男孩。按照信里的说法,他十八岁,得了白血病,只剩下几个月的命。我们约在中山公园的湖边见面,他说自己五岁的时候跟父母在湖上划船,把一只鞋掉了进去,这些年老是梦见到湖底去找鞋。我在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那个男孩没有出现。

  也可能来了又走了。总不会是在我旁边坐了很久的那个胖子吧?他吃了两个汉堡、两盒薯条、四个蛋挞、一袋鸡翅,还喝下去一杯半斤装的可乐。关键是他吃得相当专注,一下都没往我这边瞥。反倒是我不断转过头去看他。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离开长椅,到湖边租了一只船,划到了湖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男孩说的丢鞋子的事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写邮件来询问的人渐渐少了。而我也忘记了这回事。直到女孩写信来。我觉得不像是恶作剧,就算是也无所谓。我不介意白走一趟。上回去湖边那次,划完船忽然也很想吃汉堡,已经十年没吃过了,就去了附近的“Burger King”,汉堡里的牛肉饼相当美味,我吃完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女孩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中间隔着一个熊熊燃烧的酒精炉。纸火锅在上面沸腾。点菜之前,她认真地询问了我的喜好,不过真正选择的时候,却好像并没有依照那个来。那些菜她自己似乎也并不喜欢(只吃了半只大虾天妇罗,有点嫌弃地把剩下的一半挪到盘子的边沿)。爱吃天妇罗和动物内脏的人,恐怕是那位还在路上的男朋友吧。她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做选择的——一种不可抗拒的下意识。所以这是否意味着想死的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呢?

  这让我感到有些困惑。每项工作都有它的职业道德,就像我在博物馆工作,保护文物不受任何意外损害,就是我的职业道德。“死伴”的职业道德是满足客户本人的强烈诉求,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可以抽烟吗?”我问。包厢里的空气窒闷,一阵厉害的烟瘾上来,让人难以忍挨。

  “不是室内都不许抽烟吗?”

  “戒烟令颁布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少抽点呢,没想到反倒更多了。”

  “嗯,”女孩点点头,“就好像越是想好好活下去,就越是想死一样。”她转过身,打开了背后的窗户。风涌进来,吹得她的长头发乱飞。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趴在窗台上朝下看。

  “小时候每次挥挥手,屋子里的灯就亮了。我还以为自己会魔法呢,其实是我妈妈偷偷按了开关。后来去元宵节的灯会,有个猴子眼珠子亮得吓人,我不停挥手,可它还是那么亮。我哭起来,第一回 意识到原来自己很平凡。”她背对着我,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我说:“我觉得所有的魔法都是邪恶的。”

  “平凡才是最邪恶的呢。”她说。

  屋子里很安静,酒精炉上的火苗在激烈地跳蹿。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觉得她会倏地站起来,纵身跳下去。她随时会从我的眼前消失,这深蓝色的衣服,这苍白的小脸,这迷离的眼神。等我不知不觉点起另一支烟,她把身体转了过来。

  “其实我挺想试试飞起来的感觉。可是我男朋友不喜欢,他恐高。”她说。我这才又想起那位男朋友的存在。刚才那会儿,真的忘了还有那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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