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仪的死法。”
“你的是什么?”我问。
没有回答。
“当时喜欢上那个女生了吧?”她问。
“谈不上。”
“嗯,至少动心了,结果发现她只是想借助你的力量去自杀,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表现出很喜欢我的样子。”
“是希望你喜欢上她吧。”
“这重要吗,对一个马上去死的人。”
“就算要离开,也想带走一点爱啊。”
“我可能还是没法理解吧。”
“人们总是以为,想自杀的人都心如死灰,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有些想死的人,最后感到很满足,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放心吧,没关系的,这没什么,我们都能体谅。”
“你好像对此很有研究?”
“我喜欢把一件事弄清楚了再行动。”
“现在都弄清楚了?”
“嗯,就差一件事。”
“什么事?”
“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你希望去哪里?”
“地狱也无所谓,就是希望能有个聊得来的人。”
“聊什么呢?”
“不知道,聊聊活着的时候喜欢听的音乐?”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
“Damien Rice。”
“女主唱Lisa走了以后,他就变得很平庸了。”
“嗯,再也写不出 9 Crime 那样的歌了。”
“后来Lisa自己出的专辑也不怎么样。”
“当时他们两个一定爱得很深吧。”
“是吧,我不知道。”
“可是爱得那么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分开呢?要是我找到那个人,就算遇到洪水地震,也绝不会松开他的手。”
包厢的门被拉开了,服务生探进头来:“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
“你要不要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我问。
“他不会来了。”她说,“已经是第四个了,约好一起殉情的人,最后还是没来。这也很正常,对吧?”她笑了一下,“坦白说,请你来,也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等了。”
我们离开了餐馆。地铁已经停运,但路灯下黑沉沉的树影在摇晃,让人仍觉得脚下的地在震颤。女孩墨墨或者梦梦拉起连帽衫的帽子,把手缩进袖子里。她凝视着我,好像在我的身上寻找着什么。当她终于收回目光的时候,我不确定她是否找到了。我等着她跟我说再见,然后我就转身离开。但她没有说,所以当她往前走的时候,我也跟着走了起来。风很大,我叼着烟不断按打火机,火苗蹿起来就灭。
她凑过来拢起手,帮我护住火苗。我猛吸了两口,才把烟点燃。她又在悄悄盯着我看。
我跟着她走到了海边。这座北方的城市,秋天一到,海就死了。
夏天里支满太阳伞的海滨浴场,只剩下一片荒凉的沙子。栽满松树的马路黑漆漆的,唯一一点灯光来自一座坐拥海景的高楼顶端的售楼广告,上面有硕大的一行由6和8组成的电话号码。
我们站在沙滩上。女孩墨墨或者梦梦注视着海。
“夏天的时候来看过浒苔吗?”她问。
“没有。夏天没怎么出门。”
“好大一片,特别绿,海上真像有个草原。几个孩子在那里玩球。
我买了个帐篷,想搬到那上面去住。可是没几天铲车就开来了。干吗不让它待在那里呢?”
“据说浒苔做的饼干很美味。”我说。
“我想跟着它漂走啊。”
“这就是你心仪的死法?”
没有回答。
海水涨起来,把浪花推到了我们的脚边。她低头看了看,没有动。
“能问个问题吗?”她说。
“嗯。”
“你就从来没想过死的事吗?”
“没有。”我说,“很奇怪吗?”
一个巨大的浪推过来。水花在肩膀上撞碎了。我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她。她仍旧站在那里,没有退。
我也站在那里,在她的左后方,似乎是在等待着下一个浪打过来,然后把她卷走。
浪过来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水呛在喉咙里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她问我,我会坦白告诉她。
在那个水库边的傍晚,我追到厕所发现女同学不见了,立刻冲回水边,呼喊她的名字。远处传来回声,更尖更细,像个假的声音。我脱掉外套,一头扎进水里。河水冰冷,而且很重。我感觉自己在下沉。
我放任自己下沉。好像她就在下面。触到河底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摸到了她光滑的脚背。我抱住了它,河水裹住了我们。我不动了,闭上眼睛。可是眼前还是亮的,呼吸怎么也掐不灭。水压迫着我,撞击着我的手臂。再等几分钟就行了,我想。几分钟后,我发现自己松开了手臂,浮出水面,正朝岸的方向游去。爬上岸的时候,那只脚背的温度还留在我的手心里。听说女孩在家里吞了安眠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都没有难过。我觉得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女孩墨墨或者梦梦还站在那里。好像有点厌倦了一来一去的海水,她甩了甩被浪花打湿的头发,动了动脚,向后退了两步。
“什么时候浒苔再来啊?”她轻声问。
“有个小男孩,夏天的时候在海边玩,后来找不到了。浒苔再来的时候,没准儿他就坐在上面。”
“真冷啊。”女孩抱住肩膀。
“嗯。寒流来了。”
“竟然有点饿了。”
“那就去吃点东西。”
“这么晚了,吃什么能不胖啊?”
“胖了就明天再饿一下。”
“明天你能再陪我来这里一次吗?钱我另给。”
“我明天搬家。”
“后天再搬吧。”
“后天再来吧。”
她跟着我往回走,潮水追到脚边,又走了。她把手抄在口袋里,轻轻吐了一口气:“真不想就这么回家啊。老老实实地调好闹钟,钻进被窝,然后从梦中惊醒,迎来周而复始的星期一。”
“我每次醒来都挺高兴的。好在那些都只是梦。”
“后天直接在这里见吧。”走到路边的时候她说。
“穿厚一点,要下雪了。”我说。
“我还喜欢Damien Rice的一首歌。叫 Rootless Tree。”
“嗯,那首不错。”我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她探过身来,拢起了手。
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她小声唱着那首歌。远处的海浪声像击打的鼓点。在一个漫长的休止符里,天好像忽然变白了。
第九章 我循着火光而来
第一次见面,周沫就意识到蒋原对她感兴趣。
“你和她们不太一样,”他说,“不像她们那么焦躁。你看起来——很平静。”
当时他们正站在一个簇拥着人群的大厅里,望着两个穿紧身短裙、忙着跟别人合影的年轻姑娘。圣诞树上的串灯变换着颜色,忽红忽绿的光落在他们的脸上。
“那是因为我比她们大很多,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周沫说。
“你是说你以前跟她们一样?”
“年轻的时候总归会浮躁一些,对吧?”
“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相信我。”
“好吧。”她笑起来。有人要走了,推开了大门,寒风从外面涌进来,吹在她发烫的额头上。
相信这个陌生男人是一件危险的事,周沫知道,特别是对现在的她来说。一个刚离婚的女人的意志,就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牙齿。
周沫没打算去那个慈善晚宴。收到那两张请柬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就和信用卡账单一起丢进了废纸篓。到了平安夜前一天,她受凉了,开始发低烧。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中午,宋莲打来电话。每逢节日,宋莲一定会约她出门,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把周沫一个人留在家里。周沫也不想辜负她的好意。就算不是宋莲,是别的什么朋友,周沫也不会拒绝。她害怕他们都放弃她,她会把自己藏起来,变成一个古怪的老女人。
她发着烧,根本没有听清宋莲约她去哪里,直到快挂电话的时候,听到宋莲在听筒那边大声说“欢迎重返名利场”!她打了个寒噤,顿时清醒了一半。
“慈善晚会?”她说,“是为我募捐吗?一个离婚、无业、没有孩子的可怜女人。”
“得了,你每个月的生活费够给五十个白领发工资了。”
“可是我没有积蓄,还要还房贷。”
“别告诉我你在为这些发愁。你每天唯一会想的问题是,今天应该买点什么呢?”
这十几年,她确实没为钱的事发过愁。家里有多少钱也不清楚。
所以直到离婚的时候,她才知道庄赫把钱都拿去做地产生意,结果项目出了问题,土地被收回,钱没了,他们住的房子也被抵押进去。她是到那时才意识到庄赫对财富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也许他想要的是私人飞机或者游艇之类的东西。可他为什么没有跟她说过呢,是怕她笑话吧,她会说还不如收藏印象派的油画捐给一个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