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贺兰悠在书房翻账册,待得杨嫔行礼后,浅笑着赐座,命人给她一杯热水即可,随后问:“有事?”
杨嫔称是,“上次臣妾逾矩,想见娘家人,并非有心坏规矩,实在是刚怀胎,心中忐忑,想问问家母,府中擅长照料有孕之人的嬷嬷还在不在,若还在府中,便请皇后娘娘隆恩,让人进宫来照顾臣妾一段时日。”
贺兰悠视线慢悠悠地投向杨嫔,“在本宫这儿,事不过三。你这是怎么了?”
杨嫔要起身告罪,贺兰悠一摆手,淡淡地命令道:
“坐着听。”
杨嫔也就坐回去,面上只有不安,没有惧色。有些事不弄清楚,她怀胎期间会一直心浮气躁,是以,即便明知不妥,也要冒一次险。
“喜讯报上来不过几日,何至于这样急切?”贺兰悠身心向后,倚着宽大的座椅的靠背,“怀胎而已,本宫与皇上真没法儿当回事。大皇子大公主刚三岁多,也就是说,本宫当初怀胎、生产、产后种种,皇上记忆犹新。”
杨嫔本以为要挨训,结果对方只是心平气和地跟她聊天儿,她非常意外。
“你该知道,本宫自幼习武,产后才失了一身绝技,所以,非常抱歉,本宫对你和日后有喜的嫔妃来说,恐怕是个可恨的例子:怀胎时不知娇气为何物,那时候皇上千头万绪,格外繁忙,每日只能保证与本宫一起用午膳晚膳。”
杨嫔心里叫苦不迭:这可不就是特别特别可恨的例子么!
贺兰悠凝着她,似是看穿了她心魂,唇角噙了一抹浅笑,又娓娓道:“生产、产后到如今,不消本宫说,你算是一路看过来的。
“比起寻常帝王,皇上对一双儿女太过尽心,今年夏日之前,哄孩子的时候比本宫还多。
“你总该知道,孩子实在讨嫌之前,在父母眼中都是最可爱最贴心的,眼下正是这光景。
“皇上如今非常清楚做父亲是怎么回事,也正在照旧享受着做父亲的光景。他回昭阳宫,最重要是陪伴一双儿女。
“杨嫔,你想没想过这些?”
杨嫔心念急转,刹那间明白了很多事。
她错了,错得很离谱,脑筋全往最不应该的地方转了。
这一来,她顾不上皇后让不让自己起身,匆忙行礼下拜,讷讷道:“皇后娘娘,臣妾一再做无谓之事,请您降罪。”
“怪你就不会说这么多了。”贺兰悠示意一旁的鸿嫣将人扶回去落座,“不妨跟你交底,本宫希望你这一胎顺顺利利,只是因为诊出喜脉的时日尚短,人手方面,本宫便不能即刻给你安排。
“照料你怀胎期间衣食起居的医婆,本宫正在物色,总得给你找个踏实可靠的。你可以随意打听,自己举荐一位也好,让娘家送人进宫却是不妥。”
“臣妾全听皇后娘娘安排。”杨嫔已经满脸通红,又变回了往常对皇后只有敬服赞誉的自己,不同的是,以前多半是假装,此时却是真心实意。
她鼓足勇气,抬头与皇后对视,“娘娘对臣妾推心置腹,臣妾感激不尽,必将终生铭记。”
贺兰悠笑容淡然,温和,“你双亲、祖父母都很好,没有他们,不会有你再进一步便是妃位的好光景,该惜取。就算只看他们,本宫也不想你看错局面走错路。
“怀胎只是你真正拥有一席之地的第一步,孩子落地之后是第二步,等到尽心尽责地将孩子养育成人,才是你能松一口气的时候。
“无辜的妇孺,本宫绝不会动,且会尽全力担待你与胎儿,但若从无辜变得讨嫌,本宫可就不敢担保了。”
杨嫔忙道:“臣妾不会了,再不做那些蠢事了。”
“好了,话说完了,回去安心歇息。”贺兰悠叮嘱她,“若是没有不妥,本宫不建议太娇惯自己,譬如整日窝在榻上,其他的,医婆会时时提醒你。”
“臣妾谨记,多谢娘娘。”
杨嫔回到长春宫,静下心来,翻来覆去地回想皇后的一字一句。
皇后告诫她,该惜取亲人为她铺好的前景,真是金玉良言。
她竟然因为怀胎,便以为能看到皇帝温柔的一面,且能时时相见,从而再三挑衅皇后。
她说不舒坦的时候,皇帝都懒得来,还能指望什么?
当初对皇后情深似海的男子,如今不也有了三宫六院?对发妻都如此,轮到别人,怕是再难有真情实意。说句难听的,嫔妃在帝王眼中,恐怕只是为他开枝散叶的工具而已。
杨嫔简直算是大彻大悟了,对皇后生出的恶意揣测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心而生的尊敬。
要知道,那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皇后纡尊降贵地开导你,婉转地劝你顾念至亲走回正路,这等荣幸,足够人窃喜一辈子。
那女子,果然不是寻常人可及,狠辣时睚眦必报,宽容良善时简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怪不得年少时便在军中有着与父兄同样的威信。
但另一面,就是莫大的失落。杨嫔和大多数嫔妃一样,是真的爱慕皇帝,爱了好几年,如今孩子都在肚子里了,他对自己却是那个德行,叫她如何不难受?
万幸,已经难受了好几年,她早习惯了,不至于为着流水无情受打击动胎气,只需要些时日,全然消化掉这事实。
自此,杨嫔彻底安静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全然依照皇后的安排,一心一意养胎。
贺兰悠见状,还是比较满意的,不管杨嫔以后如何,现在能与她相互省心就是最好。
她吩咐亲信派人手照看好杨嫔,自己更关注的是怀庆与柳家、盛家的事。
时光流转到十一月初八,怀庆之事审结。
当夜,京城中一所孤宅起了大火,葬身于火海中的只有一人:怀庆。
翌日,贺临总算不用再和皇帝一起斟酌军政了,到京卫指挥使司走马上任。
这日午后,萧灼到了昭阳宫,说起硕果仅存的一位姑母:“衡阳大长公主已在城外行宫住了数年,今日递话进来,要回宫住一阵,陪伴太后。”
“仅此而已?”贺兰悠等着下文。
萧灼却是话锋一转,“贺临与沈氏的婚期定了?”
“定了。”贺兰悠看住他,“你想说什么?大长公主想做什么?”
萧灼抿了抿唇,“她膝下两子一女,两个儿子俱是早早夭折,这些年与女儿相依为命,实在是苦命人。她也是到近日才察觉,女儿心仪的男子是贺临……”
贺兰悠冷声打断他:“心仪我哥哥,是不是到了哪怕做平妻做妾都心甘情愿的地步?”
“你怎么知道的?”萧灼用这种方式承认她说的都是实情。
贺兰悠眼神暴躁起来,“这到底是大长公主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我哥哥欠了你们什么?成个婚怎么就这么难?”
“你发什么火?这不是跟你商……”
“没得商量。”贺兰悠目光犀利如刀,磨了磨牙,“我把话放这儿,要是搅和我哥哥已定的婚事,别怪我把你们姑侄两个搅和得过不了年。不是认定太后是我害的么,我这就让她薨了!”
第44章
“那就让她薨,横竖送葬不过二三百万两银子。在那之前,好歹听我把这事儿说完。”萧灼歪在软塌上,心里其实有些不可思议:她正在气头上,说的也是最大逆不道的话,偏仍不肯承认太后所谓的病是她下的手。真是服了。
“说。”
“锦衣卫呈报,常山王妃带许家闺秀去见过姑母。”犹豫了一下,萧灼又说道,“另外,他们不经意间探听到,姑母的意思是,假如她女儿不能嫁入贺府,就得进宫为妃。”
贺兰悠扬眉。
萧灼叹息一声,按了按眉心,很是疲惫,“长陵王妃揽这种事的时候,你可以三两下打发掉,我听一听了事,换成姑母,便很棘手。不让她来宫里不像话,让她到宫里就一堆破事儿。”
到他身边的嫔妃,不论秉承父命、选秀还是门第举荐,都可以,但大长公主掺和进来,就让他非常抵触了。
不管大长公主曾经品行、名声如何,毕竟是长辈,他和兰悠还能让她也瘫在宫里不成?
单说许婉的事,如果老老实实在常山王府待一阵,常山王出面举荐的话,萧灼也就同意了,偏偏又先后找了长陵王妃、衡阳大长公主,横三竖四地蹦跶,他已经不再是无所谓的心态,烦了。
再说大长公主那个女儿,明摆着是贺临不要他就得收着,怎么样都给他和兰悠添堵。
他既然歇了给贺临赐婚的心,便不会反悔,眼下大长公主却要逼着他与兰悠生嫌隙,害得他怎么着都要两面不是人。
更让他烦。
贺兰悠端详他片刻,忽而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生气了,接下来的事,大可顺其自然。”
“那怎么成?”
她所谓的顺其自然,一定是保障贺临婚事不出风波的前提之下,那他就得接手吵着要嫁贺临的表妹。那成什么了?他才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