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想,几乎泄愤一般,猛的攥紧血管凸起的手臂,狠狠朝已经烧得乌黑的墙上砸去,疼痛没有让他身体缓解半分,唯有倒塌的碎石炭木噗簌簌掉了一地。
“全都去给朕找,找不见公主,朕唯你们是问!”
院子里的人通通散去,莲从宫里跟过来的御前侍卫也去找,只剩下进宝和两个小太监替身伺候他。
“皇上,公主的安危是重,但您也要当心龙体啊。”进宝试图上来扶他,被他甩袖拒绝。
裴珩手心攥着黑灰,一眼就看到,地上烧的只剩下焦黑残片的喜服,红色的布料已模糊难辨,凄凉的泡在地面积起的湖水中,仅余一点金线绣的图案,在升起的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踉跄着走进废墟深处,目光扫视四周,看到了烧黑的桌上,有一团圆溜溜,表面已经被烧得漆黑发裂的东西。
指尖触到一颗圆溜溜、表面已经烧得皲裂发黑的东西——是一堆被烧黑的珍珠。
他儿时赏给她的,她一直当宝贝一样收着,只在大婚时拿出一些做了步摇和玉带,剩下的本该被她好好收起来了才是,此刻此出现在这里。
裴珩脑海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把那些珍珠捡起来,可指尖刚刚用力,已经发黑的珍珠“咔嚓”一声,在他指间轻易碎裂开来,化作了齑粉,混入了底下的黑灰里,再寻不着一丝痕迹。
青年僵在原地,摊着手掌,怔怔地看着指尖那点黑灰,仿佛他尽力维持的那场美梦,也在这一刻碎了。
“公主呢?”裴珩额头青筋凸起,呼吸艰难,“找到公主没有?!”
侍卫连滚带爬地过来,头磕在地上:“皇上,火起时混乱,主院烧得最厉害,臣等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了,并未发现公主……”
没有找到。
裴珩站在原地,心头一阵剧痛,胀的生疼,心跳快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一股暴戾的腥甜气猛地冲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脸上所有失控的情绪被压下,只剩一片骇人冰冷的铁青,眼底翻涌着滔天怒火和近乎疯狂的执拗。
“来人!”他声音嘶哑,像淬了冰的刀。
“即刻封锁所有城门,许进不许出!凡是能藏人的地方,一处都不许放过,给朕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公主找出来!”
“传令御林军,派最快的马,最精锐的军士,朝所有官道、小路上追!东南西北,每一个方向都不能遗漏!只要发现踪迹,立刻来报,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把人带回来!”
一道道命令传下,整座京城的气氛都绷紧起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收到旨意,段云廷立马穿甲上马,追出城去,骏马在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
公主还怀着身孕,必不能徒步逃跑,既然是坐马车,就只能走官道。
谁都知道公主在燕京有田宅,她回凉州是自投罗网,西边干旱风沙大,她一个孕妇怎受得了这样的累,想来想去,只有东边和南边两条路可走。
段云廷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后,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前方那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青篷马车,驾车的男人低垂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前面的马车,即刻停下!”
少年大声喝止,一挥手,身后的精锐骑兵立刻散开,将马车团团围住。
驾车的男人身体一僵,停了马车,不敢抬头,段云廷横过去枪尖挑在他下巴上,强迫人抬起头来,在月光下露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前几日刚刚得到恩准回乡探亲,被送出宫的苏太医。
苏景昀穿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斗笠,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努力镇定道:“将军有何贵干?小民带着家眷回乡,若慢了,就到不了落脚的地方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偏僻,所以段云廷才往这儿追,他在行军打仗时做过几年先锋将军,找敌军的主力都不在话下,找一个逃跑的孕妇,自然游刃有余。
他没有立刻揭穿苏景昀的身份,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马车前,反手将银枪转到背后。
“奉旨搜查,敢问车内有何人?”
车内一片死寂。
段云廷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猛地伸出手,唰一声掀开了车帘。
夜晚清冷的月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车厢,朦胧的照亮了车里穿着朴素的两个姑娘,便是村妇打扮,也掩不住二人姣好的容颜。
婳春咬紧牙关,张开手臂死死的挡在蜷缩在角落的人影面前,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宁安公主,发髻有些散乱,脸上蒙着轻纱,无神的眼中流露着巨大的惊恐。
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婳春的衣角,另一只手竟握着一把匕首,颤抖地横在身前,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眼见此景,段云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记忆里的公主,安静、温柔,像冬日的雪一样脆弱易碎,又像春日初开的花苞那般柔软,惹人怜爱,哪怕眼盲,也总是待人温和,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笑。
此刻,她却像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惊惶恐惧,甚至有种即便玉石俱焚,也不会同他回京的决绝。
他都看懂了……
所谓公主接受了皇上,不过是皇上一手造就的假象,公主如今知道了真相,哪里还会重新回到禁锢自己的牢笼中。
段云廷想起自己半年前说笑似的打趣皇帝,“皇上何不娶了公主?”
当时以为是促成一对姻缘,为主分忧,不曾想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毁了宁安公主平静的生活,造就了两人之间的悲剧。
他几乎能想象到皇帝此刻的崩溃疯狂,若不是当初那句混账话,皇上或许不会对公主生出妄念,他们之间还能保持着那份难得的亲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闹得两相难看,分崩离析……
段云廷深感内疚,沉默片刻后,眼神复杂地看了月栀最后一眼,然后,放下了车帘。
他转过身,对着手下士兵厉声道:“里面没有可疑人员,搜仔细了,继续往前追!不要放过任何可疑车辆!”
军士们虽有些疑惑,但将军的命令不容置疑,纷纷收刀上马。
段云廷侧过身,压低声音,对马车里说,“往南边的小路走,那边刚刚巡防过……此日一别,万望珍重。”
片刻,马车里传出一声微弱的道谢。
“多谢将军。”
段云廷舒了口气,翻身上马,最后瞥了一眼那马车,带着大队人马,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调转方向的马车里,月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匕首“哐当”一声掉在车板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恐惧褪去后,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清醒。
婳春和苏景昀也松了口气,不敢耽搁,立刻驾着马车驶向了南边的小路。
天地辽阔,夜风清凉。
马车碾着月光南去,消失在葱郁林中。
*
三日后,议政殿上龙椅冰冷。
皇帝的毒发作得频繁猛烈,几度呼吸不畅,在得知搜寻无果后,更是晕厥在了太极殿中,汤药一碗碗饮下,收效甚微,只能激起他更痛苦的嘶吼。
心口日夜绞痛,眼前时常发黑,就连处理政事也暴躁难安,一点风吹草动就惹了他不快,用膳食瞥见一道公主喜欢吃的菜,就愤怒的甩了筷子,一口也不肯下咽了。
太医们战战兢兢,劝静养,忌忧怒。
可裴珩哪能听得进去,只要闭上眼,就是公主府的那场大火,将他此生仅剩的幸福都烧得一干二净。
难道月栀不爱他了?
她待他最好,从来都选择他,什么都依他,如今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拖着每况愈下的身体撑了七日,他终于等不下去了,朝政一应推给刚刚组建不久的内阁,他执意离京,亲自去寻找月栀的踪迹。
他坚信,其他人找不到她,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只要他去,与她心有灵犀,一定能找到她……
没有月栀在身边,皇城和囚笼有什么分别,他不会重复父皇孤独终老的悲剧,他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管月栀是为了什么原因逃跑,他都必须找到她。
心中有了奔头,千丝引的毒性稍减。
快马加鞭,半个月后抵达燕京,回到了两人住过的小院。
家中门庭依旧,里面空空如也,地面的砖缝里生出了杂草,窗户纸也泛旧了,身着玄衣的青年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中央,看着落灰的窗台,眼前浮现过往的景象。
记忆里的人不在身边,连那些珍贵的画面都在脑海里模糊了。
他喉咙嘶哑,心头堵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房子空了,他人也跟着空了。
绕道去望山村,邻居王家人已经搬走,两人住过的院子在他们走后,被分给了新来的村民,院墙加高,大门涂了新漆,院里传来孩童玩耍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