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一夜,父亲将他叫去促膝长谈,话里话外,无非是劝他想开些。
“皇上往日年轻冲动些,经过这些事,人已经成熟了很多,如今予你实权官职,显然是有重用之意。”
“青州虽远,却是实打实的一方大员,正好施展抱负,咱家承蒙皇恩,才有如今的富贵荣耀,届时你身在地方,不要忘记皇恩浩荡,身为臣子,忠心方得长久。”
“你娘盼着你归京,想给你说个好人家的姑娘,可惜你不能在京久留,姻缘之事就顺随天意吧,爹不盼你忘却往日情意,只希望你想开些。”
梁璋老实听着,重重点头。
今年腊月,梁家人口齐全,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年。
年后,梁璋收拾好行李,带着家仆和随行的属官,启程前往青州。
方出城门,身后传来马蹄的嗒嗒声。
回头望去,是四公主裴瑶。
过去巡盐路上,她奉皇命带侍卫沿途护卫,出力不少。如今差事已了,还未出正月,她不在公主府,却来了这儿。
“月栀去了,皇上整日繁忙政务,旁人又不爱理会一个寡妇,待在京城实在无趣。犹记青州山水不错,我想去散散心,说不定还能帮梁大人挡挡煞气。”
说去游山玩水,身后的贴身侍卫却已经出卖了她,梁璋无奈一笑。
裴瑶咳咳解释:“他们是皇上非要塞给我的,说是跟在我身边做事做惯了,就送给我做护卫,多些历练,他一番好意,我怎好拒绝。”
“这一路,就劳烦裴大人了。”梁璋微笑应下,二人二骑并肩,同向东南而行。
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半个月后,行至邳州边境。
“大人,沿着这条官道再往前走个两天就进青州了。”
时值正月中旬,天气依旧寒冷。
一行人急着赶路,本想进入青州后再好好休息,没想到这日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野,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风也渐大,前路变得模糊难辨。
探路的侍卫来报:“两位大人,今头的路怕是不好走,那山脚下有个村子,不如去暂避片刻,等雪小些再赶路?”
梁璋与裴瑶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一行人不欲惊扰村中人,挑了一座距离村口较近的小院,土墙灰瓦,炊烟袅袅,在风雪里显得格外温暖。
侍卫上前叩门,“家中可有人?我等是路过的行人,偶遇暴雪难以行路,可否容我等进院暂避风雪?”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男子探出身来,虽然下着大雪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看他们一行人衣着不凡,又有侍卫跟随,心知是贵人,虽有迟疑,还是客气地将他们请进了院子。
梁璋和裴瑶下马,走进小院,在男人的引路下进入并不宽敞的堂屋。
屋里烧着炭盆,盆里还烧着今年新收的红薯,空气里飘着香甜的气味,暖融融的,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您先请坐,我去拿壶热水来。”男人闪身出去,穿过被属官侍卫挤满的门廊,去了灶房。
裴瑶搓着手和脸,看屋里打扫的干净,欣赏道:“这家人真会过日子,处处都收拾的整齐,还能烧这么热的炭盆烤红薯吃。”
梁璋微笑,“你我此行,不就是为了大周千家万户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二人闲聊,里间的门帘被缓缓掀开。
一个布衣荆钗,白布条蒙着眼的妇人,怀里竖抱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小童,摸着墙面走出来,轻声说着:“敢问二位,是去地方上任的官吏吗?”
她的声音温柔,却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在二人的耳边。
抬眼过去看见她的面容,两人瞬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个女子。
那轮廓、声音、姿态……分明是!
裴瑶看看月栀,又看向梁璋,想从他眼神中看出什么藏有内情的答案,却见这人僵在原地,一双眼睛像长在了月栀身上,便是她去扯他袖子,他都毫无察觉。
梁璋咬住下唇,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本该逝去、早已断了缘分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汹涌的情感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撞击,痛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第61章
落雪的小院里, 侍卫安置好了马匹,和两名属官一起挤到东厢房里避雪。
苏景昀先是给东厢房里送了炭盆和一壶热水,才提着另一壶热水进到堂屋, 热络道:“二位稍等片刻,我给二位煮茶吃。”
裴瑶和梁璋对苏景昀仅有一两面之缘, 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谨慎小心的医官上。
一年半多没见,苏景昀晒黑了不少, 肤色变得健康许多,人也变得精神了, 像个寻常的一家之主那样热情的招待客人,甚至都未探究两人的身份。
苏景昀毕竟身份低些, 很少有机会抬起脸来看贵人的相貌, 这会儿同处一室,也没有反应过来。
一旁的月栀抱着孩子应和他, “我家大哥很会煮茶, 虽是粗茶, 还请二位别嫌弃。”
裴瑶不知该如何应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捏尖了嗓子,略带歉意道:“我等过路, 来借宝地暂避风雪,已经是打扰, 还能有口热茶吃, 是托娘子和大哥的福。”
一边说, 悄悄拉了拉还在发愣,眼神死死盯着月栀的裴珩。
梁璋岿然不动,眼中闪着泪光。
瞧月栀穿着素净, 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简谱又粗陋,却丝毫未能折损她半分容光,反而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通透,泛着如玉般温润的光泽。
未得二人应答,月栀也不羞恼,只微微低头,脸颊轻柔地贴着孩子的小脸,嘴角含着一抹柔软的笑意。
她似乎比从前清瘦许多,但眉宇间少了那份忧郁和清冷,多了几分身在烟火中的温暖祥和,周身散发的母性光辉,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静谧的光晕里。
梁璋痴痴的望着她,心绪仿佛回到两年前,他在定国公府中,初次见到月栀,也是这般,只得远观,不敢靠近开口。
心中又酸又痛,沉淀在内心深处的爱慕与思念咆哮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月栀脸上蒙着白布条,还是感觉到了对面投来的一道不同寻常的视线,动作渐渐拘谨起来,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已经在想要找什么借口退回去。
见她被梁璋直勾勾的视线吓到,裴瑶反应快,上前挡在梁璋面前,和气的打圆场。
“娘子勿怕,我等是前往青州赴任的官吏,这位是知府大人,我与门外的众人都是他的属官和护卫。”
月栀接触官吏不少,知道他们的举止说辞,普通人模仿不来,稍微放下心。
又惊喜道:“姑娘也是属官?”
“自然。”许久未跟月栀说话,裴瑶还挺想念跟她一起吃烤鸡,闲话家常的时光,故意把梁璋往后面推,自己迎到月栀面前。
“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今年已有三十,娘子唤我一声梁大人,我自当受用。”
“梁大人?”月栀傻傻的应了。
裴瑶煞有介事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梁璋,为这一声“梁大人”,他猛的回过神,颇为心虚的看了裴瑶一眼,被对方轻蔑的瞪回来,摇摇头。
——还是个男人呢,见到已经和离的前妻“死而复生”就这么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枉费了今日的巧遇。
裴瑶没再看他,将腰间的配刀随手挂到墙上,跟油皮雨衣搁在一处,很是相配。
“是了,我身边这位是张大人,想娘子不知晓朝堂之事,但这位张大人曾是皇上亲派的巡盐御史,最重民生社稷,此去青州任职也是为国为民。”
她想试探些什么,又不好直接戳破彼此的身份,只能以此暗示。
谁料话说完,月栀眼中露出欣赏之色,一旁沏茶的苏景昀反倒动作一僵,缓缓朝三人的方向看来。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梁璋喉咙发紧,心脏狂跳,无数疑问和情绪堵在胸口,在这片刻安静中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叨扰了……”
几人谁都没有在月栀面前挑破真相,假装客气的围坐在桌边喝起了茶。
裴瑶自来熟的跟月栀聊了起来,看她怀中抱着的女童,怎么看怎么可爱,将自己贴身佩戴的金镯子解下来,套在了小女童的手臂上,黄澄澄的金色衬得孩子更娇嫩了。
月栀看不清,苏景昀伸手想去阻止,“这太贵重了。”
“相见即是有缘,本大人高兴,不拘什么贵不贵重。”裴瑶渐渐放开了声音,审视的眼光扫过苏景昀,他立马噤了声。
月栀摸到孩子身上多了配饰,也觉得裴瑶性子爽快,惹人亲近,没有多推辞,“多谢梁大人。”
声音落定,苏景昀和梁璋都慌了神色,只裴瑶问心无愧,镇定自若。
“你眼上为何蒙着白布?”
“我眼上有旧疾,前两个月才刚恢复,冬日多雪,大哥说我的眼睛暂时不能见雪光,以免受刺激影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