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他的背膀已经厚实可靠,他们的关系也变得复杂,兜兜转转,又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原点。
月栀看着地上两人紧密相依的影子,轻声问:“裴珩,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她感觉到裴珩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
“男人和女人。”他声音清晰,平静。
月栀怔了怔,随即无声地笑了。
是啊,哪有那么复杂,褪去所有过往恩怨纠葛,他们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偶有因缘际会,便彼此相依,结伴而行。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感受他背部传来的体温。裴珩也将托着她的手臂收紧,悄悄放缓了步伐。
月色这样美,合该慢慢赏。
*
第二天,裴珩天没亮就出了门,临走前再三叮嘱她,备些干粮和被褥。
他难得语气如此凝重,月栀知道他说的时机已经到了,送他出门后,便挎着篮子去了市集。
市集上仍是一片繁忙平和的景象,妇人们交换着物资,放声闲聊。
月栀在一个常去的摊前买了些好存放的烙饼和馒头,称了不少鱼肉干,又买了两条防风潮湿的油布,仔细包好放进篮子里。
想着今晚还得做一顿饭吃,又买了些海货,去农妇的菜摊前挑了些新鲜蔬菜,打算把裴珩得的赏钱全都花掉。
农妇看她买了满满一篮子,随口问:“今天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月栀笑了笑,“我丈夫说今天晚上要起大风,明天可能会下雨,索性多备点。”
那农妇随口应了声,又絮叨起别的,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月栀提了提沉甸甸的篮子,临走前还提醒她,“今夜风大,晚饭后就别出门了,省得夜里吹病了,岛上又缺药。”
“欸!”农妇好声的应了。
月栀往市集的出口去,正当她盘算着还需要买些什么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撞入了她的视线。
是那个病女人。
月栀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女人的病显然是大好了,脸上涂着廉价脂粉,嘴唇抹得鲜红,穿着一身与岛上遍地布衣格格不入的妖娆软料衣裙,衣襟半开,肚兜都快露到外头。
她正倚在一个摊位边,对着围在身边的几个男人娇笑,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其中一人的手臂,眼波流转,极尽撩拨,那几个男人显然很吃这一套,嘻嘻哈哈地同她调笑。
那女人一转脸,也看见了月栀。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嘴角撇了撇,扭过头去,故意往一个男人身上贴去。
那姿态分明是在说:瞧见没?我也有男人护着了,过得不比你差!你不过是运气好,攀上了一个有本事的男人,霸着不让人碰,有什么可清高的?
月栀站在原地,静静看了片刻。
旁边一个路过的大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停步,不屑地嗤了一声,低声说:“小娘子甭看了,那种人是烂泥扶不上墙。”
月栀疑惑的看过去,就见那大娘继续道:“听说她上岛前就是干那个营生的,年纪大了卖不上价钱,被鸨母卖上了船。之前也有好心人帮过她,可她除了会伺候男人,啥也不会,啥也不学,捡海货嫌腥,下地种菜嫌脏,真真是难伺候。就算你把她从泥里拉出来,她一转身,还得爬回那泥潭里去,觉得那儿躺着最舒服,没救喽!”
月栀收回目光,对着好心的大娘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她看着市集上麻木或精明、艰难或放纵地求生的女人们,看她们在这岛上挣扎,为了一餐饭、一件新衣、一个男人的庇护而争抢、妥协。
似乎从下船的那一天起,她们就习惯了这里的规则,作为人尽可欺的可怜人,被无形的囚笼困住,何其悲哀。
而这一切,这看似稳固的秩序,隐藏在平静下的污秽与毒瘤,都将在今晚,被彻底摧毁。
她握紧了手中的篮子,转身离去。
回到家里,趁着太阳还好,将了被褥都拿出来晒了一遍,又将买来的干粮和自己为数不多的衣裳装进干燥的木盆里,用油布一包,搁在屋里。
收拾好行李,她开始处理食材,几尾肥美的海鱼,外壳青黑的花蟹,一把肥厚的蛏子和海螺,随即慢条斯理地准备晚饭。
黄昏柔软的光线照进小院时,裴珩回来了,闻到灶房里传出的香气,下意识紧张起来。
匆匆走过去,果然是月栀在忙碌。
忙上去把人从灶膛前挤开,絮叨:“都说过不必你做这些粗活,灶房烟气大,当心烧热的水和油气溅到你身上。”
月栀没说话,嘴角勾起笑意,将木铲递到他手上,“知道你心疼我,但我想着你往后难再尝到我的手艺,便做了这些,都已经熟透了,就等你回来开饭。”
这是他们在岛上的最后一顿饭了。
蟹和海鱼清蒸保留本味,蛏子和葱姜一起快炒,海螺简单白灼,最考验手艺的,是她做的两碗刀切面,点缀着鸡蛋丝和几颗油亮的青菜,香气扑鼻。
看着一桌热饭,裴珩好像回到了儿时,那时他傻傻的什么都不会做,尝惯了宫中的珍馐,乍然饿上几个月,只觉得月栀做的饭是世上顶级的美味,怎么都吃不够。
他怀念这美味,却不舍得她在烟雾缭绕的灶房里辛苦。
一边吃,心疼道:“东西是好吃,可你日后还是别进灶房了,你眼睛有旧疾,受不得熏,手也是……绣娘的手最是金贵,便是不以此为生,你也喜欢绣花缝东西打发时光,别弄粗了手,连自己喜欢的绣花都做不了了。”
“嗯。”月栀温柔应下,像姐姐,像妻子,像女人,就是不像不相干的陌生人。
饭后,裴珩起身,利落地收拾了碗筷,仿佛这只是又一个平常的夜晚。
一切收拾停当,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远处零星亮起了灯火,正是各家各户吃晚饭的时候,外面几乎没什么人走动了。
“走吧。”他低声道。
月栀点点头,抱起了她收拾好装满吃穿的木盆,卷起的被褥用油纸在外卷了一层,被裴珩拿绳子绑在背上,仿佛没有重量。
二人没有吹灭桌上的油灯,制造出屋里还有人的假象,轻轻推门出去,再将门轻轻合上。
凭借着这些日子摸透的巡逻规律,两人避开大路,专挑阴影处和矮树丛走。
他们的脚步很轻,一前一后,动作迅捷,偶尔有巡逻私兵的脚步声和灯笼光靠近,两人便立刻隐入黑暗,屏息凝神,直到危险过去。
一路有惊无险,很快来到了后山陡峭的崖边,夜空里浮来几缕乌云,风平浪静,是暴风雨的前兆。
裴珩向下望了望,海浪拍打着礁石,没有昨夜来探查时那么强烈。
他先带着行李下去,很快回来,招呼月栀上前:“抱紧我。”
月栀立刻上去,搂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膛,裴珩揽住她,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身形便如雄鹰般悄无声息地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下掠去。
失重感猛地袭来,月栀闭紧了眼睛,将人抱得更紧,只听到耳畔呼啸的风声和他沉稳的心跳。
很快,脚落实地。
她睁开眼,发现面前是一个隐藏在崖壁下的洞穴,入口被礁石巧妙的挡住,走进深处,里面竟颇为干燥,除了二人带来的行李,还堆放着一些干燥的木柴和一个水囊。
裴珩将她放下:“白天准备的,柴火应该够烧一晚,驱驱潮气,也能保暖。”
他顿了顿,双手扶在她肩上,同她面对面,表情严肃,“月栀,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绝对不要出去。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洞穴里照不进月光,也没点起火堆,月栀看着他被夜色模糊的轮廓,忽然想起了三年前。
也是这个时节,他随凉州军出征的前夜,让她等他回来,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而这一次,等他事成归来,他们这层伪装的夫妻关系就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理由必须绑在一起,天南地北的分隔,或许今生都难再有此刻的亲密。
想到这儿,心里猛地一酸,强烈的不舍和眷恋瞬间淹没了她。
她忽然伸出手,正面紧紧抱住了他,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海风气息的颈窝。
裴珩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怔,以为她是害怕,低下头想安慰她几句,却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她仰起的脸。
没有恐惧,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眷恋,那双美丽的眼睛在幽暗里亮得惊人,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独属于他们两人的,虚假又真实的夫妻时光,即将结束,他又何尝舍得?
理智和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手臂猛地收紧,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她抱离地面,低头吻了上去。
急促黏腻的吻带着离别的不甘,灼烧着彼此炽热渴望,越吻越深,洪水快要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