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神来,微微转过身,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一半,手臂便被青年扶住,隔着袖子的布料也能感知到那是一只大手,掌心的温热托着他,叫人格外心安。
独属于帝王的檀香味萦绕在她身侧,月栀转头看他,“我听闻你夜里睡不好,是不是近日太过劳累了?”
“帝王多思,哪有不累的。”裴珩小心扶着她往主殿去。
月栀皱眉,“累了便好好休息,帝王也是人,又不是成了仙,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你连日折腾。”
久违的被她关心训诫,裴珩微笑,乖的像个孩子,“朕没有折腾。”
“还当我不知道,你日日泡在勤政殿,也不午睡,饭也吃的少,不知道哪儿来的火,非要人跟你过招,自己不怕受伤,还把人家小将军折腾的肩酸腰痛。”
月栀为他忧心,裴珩只把眼神投向进宝,质疑是他故意将这些话说给月栀听。
进宝忙躬身解释:“公主担心皇上,来的路上问奴才有关皇上的事,奴才才多嘴说了几句,至于段将军那事,是他在宫门口察看公主的马车时,同公主说了两句。”
闻言,月栀便知道裴珩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还有空分神去问责进宝公公。
不悦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你若不想要我知道你的事,便别再叫我进宫,省得你为这几句话还要问责于人。”
“皇姐这是说哪里话。”裴珩慌了神,“朕只是不想你太担心朕。”
月栀心中叹息,她倒是不想再为他担心,可十多年的感情在这,岂能说改就改。
御膳房的太监送了晚膳过来,丰盛的摆了一桌子,二人进入正殿一同用膳。
“皇姐尝尝这个鱼,秋日正是鱼最肥的时候。”裴珩为她夹菜,将鱼刺挑干净才放进她的勺子里。
月栀看不清东西后,未免叫人喂食的尴尬,便不用筷子,只用勺子吃。
大块的鱼肉比勺子还大,她咬了一口,果真鲜嫩无比,入口滑软,只淋些许香油酱油便很有滋味,忍不住点头称赞。
“这鱼真好吃。”
看她吃的满足,裴珩就高兴,乐此不疲的为她挑鱼刺,又偷偷让人去御膳房传话,再蒸两条鲜鱼来。
月栀在府中独自用饭,从未觉得公主府里的东西比原先家里的吃食强多少,原先以为是裴珩厨艺精湛,做的饭菜别有滋味,这会儿渐渐察觉,似乎是两人一起吃饭,才越吃越香。
心中久违的感到温馨适意。
“别只给我夹菜,你也好好吃。”月栀感觉自己都快被喂成小猪了。
“朕吃着呢,吃的比皇姐多的多。”裴珩这次没说谎,被心火灼的不怎么好的胃口,今日倒缓和了很多,和她一起吃饭,吃什么都香。
两人吃的饱足,饭后,裴珩扶着月栀去御花园散步消食。
夜风渐冷,两人只走了两圈便回到太极殿,月栀不说要走,裴珩也默契的不提宫门即将落锁之事,邀她进寝殿,念诗文给她听。
殿内烛火通明,窗外秋风寒凉,青年在烛影中执书卷踱步,回身望坐在桌边温柔看他的女子,眼底写尽满足。
一如往日的秋夜让他躁动的心短暂的平复下来,因她在自己眼前,便不再有不安。
一卷诗文念完,两人皆有困意。
裴珩放下书卷,走到月栀面前,在他面前半跪下身,微笑着看她,“难道今天是朕的生辰吗,皇姐竟然陪朕这么久,是不是要亲眼看到朕入睡才放心?”
意料之外,月栀点了点头,“你肩上担着整个大周,总睡不好可不成。”
说着想起什么,眉眼间化开温柔,“你十岁出头那年跟我分床,头几天也是夜里睡不好,你要强不肯说,还是我晚上起夜,怕你睡不着,到你床前拍着你的后背哄你睡熟,一连哄了半个月,你才睡安稳。”
裴珩有些脸热,不知羞耻的开口:“若皇姐像小时那样哄朕,或许朕就能睡得安稳了。”
在他期待的注视中,她细密的眼睫如同蝴蝶展翅,轻轻垂落,点了点头。
裴珩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霎时间嘴角弯起,笑着扶她起身,请她坐到床沿去。
平日里需要人伺候脱下龙袍,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随意解了外衣,躺到床上去,像日思夜想的那样,翻身靠在她腿侧,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心绪宁静。
月栀坐在床头,轻拍年轻帝王的后背,因着看不见,也没觉得这般作为有多不合礼数,只觉得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无论长多大,都还会在她面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听他呼吸渐稳,她随意提起,“下个月的二十六、二十八都是嫁娶的好日子,你说,我该选哪一天成婚的好?”
裴珩睁开眼睛,平和的眼底染上一丝躁动的忧伤,长吐一口气。
“二十八吧,多两天时间准备婚仪。”
月栀垂眸,腼腆道:“我想着驸马还在翰林院修书,官职不高,梁家又不是爱张扬的门户,且我眼睛到时难以好全,便不想把婚仪办得太大,也能节省些银子,你觉得如何?”
“都按你的意思来,朕只希望你能幸福。”裴珩缓缓闭上眼睛。
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空虚寂寞给月栀平添烦恼,成婚了又如何,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偶尔进宫来陪他一会儿,他就满足了。
至少在这一刻,她还是他一个人的。
他伸手抱住她的腿弯,明显感到这触碰惹得她身体一紧,只僵硬一瞬,快又恢复了正常。
月栀无奈轻笑:“我来哄你好睡,你还真当自己是小孩子了?”
裴珩不语,默默将她抱紧。
月栀不忘进宝公公的嘱托,又说起:“你今年十九了,不想选秀也罢,至少立一个皇后,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在宫外也放心些。”
裴珩闭着眼睛,只当没听见。
“你为我选了这样好的一个驸马,我心里很感激你,怪只怪我眼睛不好,没办法亲自为你择一个良配。”
“不怪你,是朕自己不想。”
裴珩放松了抱住她的手,平静道,“父皇死在了这座寝殿里,朕偶尔会想,他前半生手段雷霆,功绩无数,为何人至中年变得暴戾愤懑,临终不得好死……”
“近来才想明白,因为他眼中只看得见自己,妻妾儿女、朝臣百姓于他而言都只是工具,用得着就留着,没用了就必须处理干净,他因此得利,也因此而死。”
“皇姐,皇后于朕而言并不只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而是同盟,朕娶了她,要与她平分朕的江山,朕不希望朕与未来的皇后也像朕的父皇母后一样,因利而合,因利而散。”
“真心……朕想要真心爱一个人,不是要她服侍朕,而是夫妻携手同心。”
他说这许多,月栀便不好再催。
“你既说了,我不再催你就是。”她轻抚着他的后背,“等到何时,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我亲自去为你说和。”
裴珩没有应她,月栀只当他是犯困,并没有在意。
片刻后,却听他声音闷闷道:“皇姐这般担心朕,何不长居内宫陪伴朕?难道比起自己,你更相信另外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会真心待朕,而不是贪图朕的富贵权势?”
月栀脸上一红。
难怪人家说姐弟兄妹长大后该避嫌,分明是他的逗趣之语,提及嫁娶、常居内宫,倒像是要将她留在身边养一辈子似的。
她虽眼瞎,却不是无能的废人,现在已经能靠手感打络子、做点心,才不要待在宫里,做他不立后的借口。
调笑:“这宫里也就你呆得,我可是从宫女的时候就盼着攒够钱出宫,好不容易得了那座公主府,一个人潇洒自在,你却想把我骗进宫来?”
裴珩又不说话了。
他们终归是不同的,从小生活在宫中的太子和因生活所迫被卖进宫的宫女,看待这座皇宫,怎么会一样呢。
他总因月栀的温柔宽和,生出卑劣的心思,得寸进尺,迫着她来顺从他的心。
她就要嫁人了,他也该把那龌龊的执念通通忘干净,放她自由,以此保全他们相伴十年的姐弟情谊。
熟悉的温暖在侧,裴珩渐渐睡熟。
一夜难得的宁静好眠,没有噩梦春/梦,只有睡醒后睁开眼睛的舒适饱足。
初升的晨光照进殿内,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栀子香已经淡去,只剩檀香气。
看向床头,早已没有了月栀的身影,窗前桌上是她带来的包袱。
裴珩起身过去,打开包袱,是一身粉色的绸布衣裳,常年穿着换洗,颜色微微发白,袖口领口还留着她缝补过的痕迹。
一边展开旧衣,问外间值守的太监:“公主是何时离开的?”
“回皇上,昨夜亥时。”
是他刚熟睡不久,月栀就离开了,裴珩不知该喜该悲,“你到殿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