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他与盛九渊是有些相像的。为寻她,也为寻自己的路,修竹告别父帝,告别玄地,开始前往一重,期盼过上自己争气的日子。
如今,他的光灭了。却又想到了一些忘记许久的事情。
伏燚押着他到了大殿,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伏御帝坐在椅上,眯着眼看着下方狼狈至极的修竹。
他手抠着地,一步步向前爬,身后拖出血痕。
“你杀我娘亲,还给我种下一枷……”
伏御帝眼皮微动,摆手示意伏燚出去,冰冷的大殿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他冷若冰霜的声音自上传来:“看来你过了六重炼狱了,狼狈如此,辱了长龙氏名号。”
修竹伏在下方,恶狠狠抬头盯着他,双目血红:“长龙氏名号?重要吗?你又是因为什么大业,杀我娘亲。”
修竹晃晃悠悠起身,温柔抚向腰间竹笛,抬手端在眼前,拔出竹中短剑。
短剑寒光,一面倒映着修竹湿润的双眼,一面映着遥远的,伏御帝的面容。
方才来时,纵使伏燚如何拳打脚踢,他都没有出剑,眼下,寒芒闪过,他对着父帝抽剑,却不是为了打打杀杀而来。
“娘的宝儿哟,夜里清梦哟,夜鹰下了山,灾事要来咯。”
“夜窗闭紧哟,饿狼伏窗下,宝儿快睡哟,娘会保护你。”
一阵咿咿呀呀的小调传入耳中,清丽婉转,曲子甚是好听,就是叫人听不懂在讲什么。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边唱着这样可怖的小曲,边满脸幸福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孩子吮着手指,眨巴着眼看着自己的娘亲:“娘,这是什么呀?”
她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答:“等我们小竹子长大,自己就知道了。”
孩子的视线转向母亲腰间,那女人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孩子眨巴着眼看着母亲腰间别着的竹笛。笛尖处有些磨损,分明是有些年头了,却还是被保护得光洁如新。
在那一隅光亮之中,他与娘亲生活在那里。
记忆里经常是娘亲温柔地抱着他哼着歌,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常常有人来这方寸结界之中。每每来人时,娘亲都会警惕异常,见了来人便疯疯癫癫地吼叫着:“滚!”于是所有来过这里的人,侍卫与婢女们都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直言不讳地说她是疯女人。
她在这里生活的不好,不好极了。
她的孩子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没出过这一隅结界,时间久了,孩子长大,对她毫无来由的疯癫开始恐惧起来。
他看着娘亲发疯地砸了那些碗,手紧握着瓷片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张牙舞爪地对着来人挥舞着,伤害自己,也在伤害别人。
小竹子想着,是不是自己喝下那碗汤,娘亲就不会如此了呢?
再来送时,小竹子抢在娘亲发作前喝下,可娘亲却好似变了个人似的,疯狂地掐着他的脖子,抠着他的喉咙,叫他吐出来。
他吐不出来的,来人满意的走了。
娘亲飞快地后退着,叫喊着:“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孩子!”
自那之后,他们能活动的地方大了许多,不再是这方寸结界里。这不是该开心的事吗?可为何娘亲成日郁郁寡欢,任由他怎样安慰也不为所动,看向他的眼神陌生至极。
再然后,便是见到那日。
大殿之上,伏御帝的长剑狠狠贯穿娘亲的胸口。
“是在这个位置对吧?父帝,你怎么还不抽出剑?”
修竹痴痴地笑着:“让我去与娘亲,与我爱的人团圆吧。留下你孤苦在这世上,悔恨地活下去。”
他又摇了摇头,“不对,你怎么可能悔……”
伏御帝眉头轻皱,召出长鞭,狠狠抽在他的身上。
无所谓了。修竹这样想着:皮开肉绽也不是第一次。
想到要与娘亲、与阿汀团聚,他竟痴痴地笑出来,边笑着,边流出眼泪来。
长鞭再次落下之时,面前一阵青光出现。
玄地始终黑暗,这光芒却显得温和至极,丝毫不刺眼突兀。
来人是个老者,头发花白,长胡子也花白,双眼一眯,赔上个笑脸:“哎呦,蛇皇大人,手下留情呀。”
伏御帝不满地看向他。
老者一捋胡子,自报家门:“老朽木屿栾华,本该是你们家事,老朽不该插手,可有人拜托了老朽,还望蛇皇大人给老朽一个薄面,将这孩子带走。”
栾华?伏御帝本想着,黑水玄地守卫向来森严,怎么会任由一个老头随意出现,可等来人报了身份,却理解了。
栾华圣尊,乃木屿至高至上尊者,神尊与天尊皆是位不及他。能称得上圣尊称号的,在天界屈指可数。
修竹没见过这老头,对他这番虚情假意的说辞更是不为动容:“死老头,老子我不认识你,哪来的滚哪去!今天我就是要死在这里,死在他的手下!”
“哎呦呦,这死孩子。”栾华一笑,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而后接着对伏御帝笑道:“孩子都有个叛逆的时候,蛇皇大人请您理解。毕竟,就算是您也有过叛逆的时候罢?”
话里带着话,笑里藏着刀。
修竹刚想说什么,却发觉自己张不开口,奋力扭着身子也无法动弹一下,想来是这死老头搞了什么鬼。
伏御帝收起长鞭:“既是圣尊开口,便由你处置了。”
栾华圣尊拱起手:“多谢蛇皇大人。”说罢,松了松浑身松散的老胳膊老腿,一把抡起修竹抗在肩上带走。
一方适时地从修竹胸口处飞出,停留片刻,而后飞去前方为栾华圣尊开路。
回去的路上,栾华圣尊解了禁言术,却依旧让他动弹不得。
他一手扛着他,一手捋着胡子叹气:“就算我不来呀,蛇皇也不会对你怎样,毕竟还是你的父帝呀。”
修竹不屑:“放屁!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就算是父帝,也会亲手杀了我,就像杀了自己的妻子一样。”
栾华圣尊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前面照明的一方道:“他犹豫了,我才会出现。”
“你谁啊你,多管闲事。”
正聊时,已到了木屿。
栾华圣尊将修竹丢在地上,揉着肩膀,喊一旁神君们:“给他收拾干净了,好生伺候着。”
“你谁啊你,少管……”能动弹的修竹挣扎着,却在栾华圣尊丢来一个东西时,不再言语。
他静静地看着落在地上的木牌,小小的一个,却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让人……忍不住落泪的冲动。
栾华圣尊道:“是有人曾拜托过我照顾好你,你若是一心寻死,我自然也不阻拦。反正帮也帮过一次咯……”
说罢,抻着懒腰走进木屿深处。
那正是曾经梨行先生给过阿汀的,修竹快步扑上去,紧紧握着令牌不撒手,眼前一次又一次的模糊。
*
面前小丫头掰着手指头数着,栾华圣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行,只能一个,你让我保护太多人了。”
阿汀沉思了好久,下定决心道:“那就修竹吧,他家人不喜欢他,若我也不在了,很可怜的。”
圣尊抬眼:“你这小丫头真奇怪,常人来我这里许愿都是许愿自己的,你却尽是别人的。”
阿汀答:“因为神爱世人。”想到小蛇蛋,她便笑了。
“而神,也最爱他。”
第106章
那悬在空中的一方迟疑了一会,便跟着二人走了。而伏御帝似是下了好大决心,伸出手想触碰,可指尖却与那光亮擦肩而过,似是隔着千万重距离。
长龙氏,向来不会爱人。
那个女人本是大家闺秀,一生沉稳安静,同京城中所有名门家女子一样,自打未出生时,便同另一个未出生的名贵家指腹为婚。
她约莫十岁左右时,第一次见到了她名义上的相公,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京城的女子都讲,有这么个好相公,她真是有好福气。
京中盛行瓷器,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相公时,二人在高朋满堂、满座欢笑中脸上挂笑顺从着父母之意,她仅是看了他一眼便不愿再看。她觉得他们两个人就像两个漂亮的瓷器,摆放在人群之中,悲哀又可怜。
仅是一面,仅是一眼。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相公,偶来也传入耳中一些相公的花闻,不过,也不重要了。
下次见面,便是她出嫁那日。
迎亲的队伍贯穿京城,由北至南,排场豪华至极,漫天红彩。大风起,风吹红彩漫天旋转。民间流传着,若是成亲当日起风,便是风神送祝礼,是可喜可贺,可遇不可求的事。
满城欣喜艳羡,她坐在轿子里,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权贵中的一枚棋子,一个从未出生便定好的命数。无所谓的一生。
心中莫名升起感叹。她隔着红盖头,费力向轿子窗外看去。过了今日,她便是出嫁的女子,从此往后,再也不能如从前般自由走动。不禁心中想:风神啊,若您真的存在,请让我最后看一眼这个自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