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声再次响起,这次倒是九渊先撞上她的杯盏。
逝者如斯,弥于众生。
神能篡改凡人命格,却篡不了自己的。想留的人,留不住,空余漫长千万年岁里,徒增憾事。
九渊想起那座青禾武神金像,父帝这漫长年月里,对着那座金像时,又有多少感伤愁绪。
“往事不可追。”她浅笑,拍了拍花川的肩,安慰都显得极为笨拙。九渊飞速转过话题,“如此珍贵佳酿,与我一同对饮,九渊不胜惶恐。”
天下这最后一坛金花果子蜜,竟是他同自己分享了。
“殿下。”他轻唤,每每叫起“殿下”的时候,便多了几分严肃。“珍贵之物,天上地下,惟有殿下值得。”
“奇珍异宝也是,花川这些不值钱的破烂玩意也是。”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九渊少有用力欲拍向他背,手僵在半空,直转向他的肩头。脑海里那些诡异纸娃娃早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惟有浓郁夜色下,他笑着递过一颗石子,一颗被他说是身家性命重要的东西。
“乱说。你的是珍贵的东西,个顶个的珍贵,比天上所有奇珍异宝都珍贵。”
许是借着酒意影响,面前的九渊脸颊泛红,双目迷离。她凑近,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在他的肩头,昂起下巴,不容置喙道:“你不要这样说,你,珍贵,真的。”
语气软糯,颇有了些撒娇意味。
花川捏着酒盏的手指一紧,而后轻笑,这还是那个成天打打杀杀的武痴殿下吗?
未等他讲,九渊忽地栽在他肩头,戳着他的那只凉手落在他的掌心。
花川托着她手的那只手臂动也不敢动,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探去她额头。果真滚烫。
“九渊……”
他轻声叫着她名字,却未等来回应。
猛地花川手腕叫她抓住,她指尖冰凉,自己身上却开始发烫。
似是抓住了什么火苗,九渊的手往他袖间窜了窜,碰到他臂间青藤停下,抬起食指轻轻摸了摸。脑中还在想,这是什么神奇的东西,槐园大家都用不得术法,这个小东西还可以成日飞来飞去。
“九渊,阿渊。”花川轻声叫了叫,人还是没反应,他抽出手臂揽过她身后,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我们回去了。”
嗯。回去,回去好。
什么破大祭,大家都有家可回,她也想回。
回去,一起回去,别丢她一个。
意识不清醒,一片朦胧中,似是很怕被丢下一样,九渊抓紧面前人胸口衣襟,往他怀里缩了缩。
“九渊,我在的,我不放手。”
花川好看眉眼拧起,怀中九渊头深埋进去,手上攥着的力道不减,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或是害怕自己被摔下去。
在梦着什么,在梦着谁,不想叫谁离开。
花川脑海闪过那个黛色身影,她见到他看起来都很开心。给她匕首的那个人,是在想他吗?不想叫他离开?
心中微不可查的有些失落。
他深呼一口气,打算不再去想,却突然听到怀中人不清不楚地呢喃。
“花川。”
叫的是他的名字?!
声音细弱温柔,却带着她固有的那般坚定执拗。
“我一定,和你一起看看天明。”
第12章
一重。
云柏轩。
一个檀色身影借着夜色闪进屋内,正巧窗外鸣起焰火,照亮他平静面容。
今日是大祭第一日,他出槐园时三重天已经空寂无比,相比之下,一重却热闹了许多。
他来天上这大半生,平日都想破脑袋扎进人堆中,送着礼,陪着笑,似乎身边没了人就要没了命一样。
他从袖中拿出檀松香,双指一捻点起火苗。天上没有火折子,用术法这样做倒有些不习惯。
在来这满重光耀之前,他曾一直是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孑然一身,满世皆须弥,身不及芥子。孤身如浩渺烟波中一只孤寂扁舟,漂着漂着,不知怎么就漂到了天上。
天上如江海,他不及浮萍。
檀松香安神、静心,多为人间祭奠所用。他扬起下摆,没有蒲团,便直接跪在冷冰地上,朝着香炉磕了个头。
“钟礼,来看您了。”
开口之前他想了一下,既非亲属裙带,也非亲朋好友,更不是先生弟子,他要怎样称呼自己,想了许久,只一笑作罢。
他们本就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细弱烟雾升起,钟礼想起,这间屋子原是宽阔无比,偌大屋中只住着一个柔弱倩影,却是高不可攀的神明。
遇上她,乃是毕生之幸。
初来天上,过了杂乱衍界便是一重天。衍界鱼龙混杂,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灵兽怪仙都有,长得奇形怪状不说,性格也一个比一个的古怪。
彼时他身着僧服,头戴宽大斗笠。他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是人?还是鬼?只觉四周都颇为奇怪。
明明记得自己已是西去了,听闻地府是阴森可怖的,会有带着黑白高帽的无常鬼领路,去阎王爷那里依据自己生平领罪,善者轮回,恶者入刑。
总归不是现下这样。
他来到的这是个什么地方?四面八方很多人看着他,有不解的,有厌恶的。
他是谁?
在一系列疑问得到答案前,先得到的便是一顿毒打。
借着漫天阵阵焰火橙光,钟礼捏住自己领口狠撕开,血淋淋的伤口显现,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啧。”一口气叹出。“好痛。”
从抽屉抓了包药粉,胡乱按在伤口处,他仰头躺在床上,敞开的衣袍下各处可见伤痕。他侧过头来,枕在臂上,望着屋内各式木雕物件,距离他上次来,又少了不少。
神不会死,只会陨灭,消散于天地间,尸骨无存。神们生前的居所多为神力所就,不论多么金碧辉煌,到最后终会因为神的陨灭而渐渐消亡。
譬如,云柏轩。
斗笠被狠地掀开,一旁鼠耳的神君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来看,这个东西连头发都没有!”
钟礼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头,果真光溜溜的,可是他是谁?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我……我?”
一句话没问完,猛地长棍一击砸在他的背上。
浑身筋骨俱裂,痛的没法直起身,他缩着身子,爬着转回头,惊恐看向四周:“你们是……是什么……妖……妖怪!?”
“妖?”鼠耳大笑,“听到没,这小子还敢说妖。”
鼠耳随后抬脚狠踩在他的头上,那股力道不似常人,他一口鲜血喷出,喉间异常腥甜,浑身动弹不得。
“我看啊,这小秃子就是个妖,你们说是不是啊?”
鼠耳再次用力踩上一脚,身旁各式声音附和着:“对!对!”
“那我们,除妖魔,卫天道,对不对呀?”
脚下那具身子已动弹不得,血染僧袍,隐约见其瘦弱骨架,像是被裹起来的一巨尸身。
附和声不断传来,鼠耳脚下泥沙进了他的眼,叫他看不清四周。
以及后来身上一下又一下的痛楚,他也没看清是谁动的手。
四下迷离,宛若地狱,耳畔皆是嘁嘁邪笑声。他想,他上辈子大概是做了太多的坏事,可做了什么,他也想不起了。
*
“呕——”
又是一大口血吐出,顺着颈间流淌下去,粘的他好难受。
浑身俱裂,仅是要抬起手来,都准心刺骨的痛。
阵阵幽香萦绕,他费力睁开眼,环顾四周,首先映入眼帘便是正对着床的雕花木纹,离床约莫百尺之高,看着极远,丝丝纹样却异常清晰。
“嘘。”
旁边传来一声,他艰难转头去看,远处有个模糊身影,一身檀色长袍,流光白缎披帛挂身,笔直坐在一松香木桌旁,仔细摆弄手中玩意儿。
“喏,给你吧。”
她抬手一丢,那小玩意儿轻轻撞在了他的心口,他艰难动了动手指,却又抬不起来,只能任由它放着。
“不急,等你能起来在说吧。”
她的声音好似从好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旷幽远,冰冷淡漠。
可听着,确是有几分温暖。
头顶上方的木雕纹路已经不见,变成了普通的藻井。
又不普通。即便没法起身看,钟礼也意识得到,幽香四溢,却又丝毫不腻人,应是不同珍贵木材香气,想来也是要不少银两。
“你应是个商人之子。”
她能听到人心中所想?
“我见你身上坠着个玉牌,上面刻着你的名字,‘钟礼’。”
她应是能听到。
钟礼尽量放空脑子,什么也不去想,默默记着自己的名字。
“钟情的钟,礼节的礼。”
听到那“钟情”二字时,他心中一顿,随后暗自唾骂了自己几句,接着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