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万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她,她脸红扑扑的,推搡着他快进考场,催促一会该晚了。
等到他回过神,喜出望外地看向门外,澜姬边笑边哭着说了最后一句话:“喂,呆子,记得考个状元回来啊。”
大门渐渐合上,那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郎万生叹气,摩挲着手心里最后一盏河灯。
听闻水疫之事,他便想着来这翠河放几盏河灯,告慰亡灵。
如今他已考上了状元,却依旧没能追上澜姬。
点燃最后一盏河灯时,他指尖忍不住地发颤,无声的泪滴坠落翠河之中,像风穿过风。
双双垂头,望着这盏河灯渐渐飘远。
“她是个……特别温柔的人。”
想起朦胧中那个女鬼模样的人,想起达蒙部落,想起她一次次碎裂又疯癫的目光,如今已然有人愿意将她放在心尖上,怎么……偏偏相遇的这么晚。
“我也这样觉得。”郎万生笑着,没有再追问的意思。“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郎某想多留片刻,便不送姑娘了。”
双双点头告辞,转身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再晚一些,她怕止不住地哭出来。
“她……可有留下什么东西给我?”
走出没两步,郎万生犹疑着开口,双双回头,望着他期盼的神色,终究是摇了摇头。
赤乌境前那座不知名的山脚下,澜姬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郎万生眼中难掩的失落,双双再也没法看下去,仓皇而逃。
达蒙族的女人,手腕上要刻她男人的姓氏。在达蒙部落那昏暗不见光的日子里,澜姬一手腕的姓氏,她本想遮,又忘记自己是何时自暴自弃的,每天就大大方方地亮着手腕。
双双看见压在她身上不着寸缕的男人,正拿着刀在她腕上刺字。澜姬没有挣扎,没有呼救,甚至是闭上了双眼,心里期盼这漫长的折磨早点结束。
双双不知道达蒙族这狗屁规矩,她学到的东西有限,除了杀人就是那灵泽小太子教得不能欺负他人。她跃上那人身上,利刃出鞘一把割下他的舌头,紧接着砍断他的双手,木然地看着伏在地上不断呛血的男人。
澜姬第一次觉得被拯救了,好像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终于渗出一丝光来。
双双放了灵泽太子,澜姬烧了达蒙部落,她们那天都开心极了,从未觉得如此自由过。
也是那次出逃以后,澜姬学下了驭蛇,手腕上的达蒙字变为一圈蛇的纹样缠在她手上。
这天夜里,双双梦到澜姬了。
澜姬一直一直在哭,边哭边和自己说着:“他竟同我求亲,我配不上……配不上他啊……”
梦里的澜姬拼命擦着自己的手腕,可是那些丑陋的纹样却怎么也擦不掉。她越擦越焦急,他读书那么多,生怕他哪天知道了这是些什么东西。
纵是在以前那般境况下,双双也从未见澜姬哭,澜姬一生也未哭过几次,似是把所有的眼泪都留给这个人。
*
赤乌境前,黑蛇锁紧她的手腕,她痴痴地望向前方,满地的红,天空好似飘落着红色碎屑。
她好像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一身喜服,兴致冲冲地奔向她。
澜姬看着,笑了出来。
“还好,还好我成为英雄了……”
第61章
一笔一划,细细临摹,末了停下笔,卫明宽那张脸已跃然纸上。
丹先生心情极好的样子,自己看着这些年来他一点点的长大,一落笔,便能给他勾勒得十之有九的相似。
彼时他卫明宽身形摇晃,立于熊熊火海之中,大笑着,说此仇必报。
如今,他倒也真有这个本事,大殿四十三具焦尸,唯独少了他的。
一想到那小殿下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横刀来到自己面前,他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乔儿始终垂头不语,在一旁为他细细研墨,不去看他。
丹先生碾起画像,递给一旁的内侍:“满赤乌贴上吧,就写上,‘旧帝无能,纵火于宫中,遂叛逃,现昭告天下,捉之必赏。’”
内侍不解,却也不敢忤逆,只好小声提醒:“陛下……这……和之前发得昭告不一样。”
“那又如何?”声音鬼魅,却又威严至极。
内侍不敢再答,连忙双手奉起画像,匆匆退下。
王相接到陛下传讯之时便飞快赶来大殿,等他到时,看到乔儿正为陛下换上新衣——一身金袍,红丝勾线,是为赤乌赤鸟图样。
他弓下身子,道:“陛下。”
丹先生垂眸,见他来了,不屑笑道:“我当王相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王相已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此大喜的日子,王相不要扫了朕的兴致才是。”
今天,是原定新帝巡游的日子。
而如今,卫明宽不知所踪,丹先生即刻篡上了位,这游行,竟如期举行。
如期举行,只不过上面坐着的,换了一个人罢了。
王相并未起身,依旧弓着身,将头压得更低了:“回陛下,您说得兵符,臣真的不知。”
丹先生嘴角笑意未褪,抓起身边的砚台朝着堂下的他头上狠丢,墨汁四溅,脏了他一身官服。
他向旁边一摊手,乔儿默默为他拭去指尖沾染的墨水。
“王相年纪大了,忘事难免正常。”说着,他走下台阶,未等王相琢磨出来该如何反应,他竟是径直走过,完全略过了他。
“哦,对了。”丹先生走到门边,望着天上赤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道。“灵泽如今占据了大半无主之地,王相不会不明白他们意图为何罢?若他们真率兵打过来,朕拦不住的呀,到时候,不如将城门大开,欢迎他们来赤乌游玩罢了。”
“毕竟,那灵泽小殿下来玩过这么多次,应是很喜爱我赤乌子民。”
“陛下!!”王相声音颤抖,转向他,依旧弓着身子不敢抬头,而后,颤着双手,解下来腰间玉佩,双手呈上。
丹先生示意,乔儿便拿起那玉佩,递到了他手上。
他看着那刻着“相”字的玉佩,手上发力握紧,笑道:“王相还是糊涂,朕看,你还是再想想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三五青衣持剑堵在了殿门口,将王相囿于大殿。
*
鲜红色礼花碎屑扬了漫天,前方打头的乐师队伍中,猛地吹响唢呐,凄凄切切,宛如哀乐,可他坐在轿上,眯起眼,听的很是惬意。
两侧道路百姓臣服跪下,无人敢直视那轿上之人威仪。
人群之中,有个无知幼童睁大眼睛,好奇地抬头一瞥,下一瞬,冰冷的刃器锋芒直指他的颈间。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握住了那刀尖,幼童懵懂看着脸上带着血痕的陛下,他温柔笑着:“如今天下清明,朕定不许有人对百姓如此无礼。”
话听起来是没错,下一瞬间,他却松开那刃尖,满是鲜血的手掌一挥,霎时割断了那名士兵的喉咙。
一切发生的太快,幼童瞪大了双眼,连惊呼也忘记了发出。
看着面前温柔笑着的陛下,心底也不断警示着,此人是何等危险,千万不要惹怒他,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幼童很机灵地飞快叩首,直到百余座金车驶过,他也久久没敢再抬起头。
而离他咫尺,那名士兵的双眼未阖,沾在他额头的鲜血温热。
乔儿依旧是一言不发,拿着帕子,细细擦拭着他满手的血,轻轻为他包扎。
自那日败露以来,丹先生并未曾追究其过,她却开始变成了个提线木偶一样,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心的人,就不怕心跑去别人那里了。
小巷之中,一个黑袍身影飞快隐匿,乔儿脚步微顿,而后双眸垂下,依旧默默跟上了巡礼队伍。
整座赤乌像是一座死寂的城。
她依稀记得,在她小时见过帝王游行的景象,百姓振臂高呼,鲜花飘落满天。而不是如此,万人俯首,寂静无声,只有阵阵车辙声与哀乐回响其中。
先生,他错了。
不起眼的一座破茅屋里,看着行车渐渐走远,刘山等人这才松开抓着齐昴的手,拔出了塞在他口中的破布。
就在方才,看到那金车车头上干涸的血,他们所有人心底都无尽的绝望。
齐昴更是冲动,一个向来主张温和变革的书生,提起屋后的锄头就要上去拼命,好在被他们及时阻拦,扑倒在地上。
双眼通红,如困兽嘶鸣。
刘山:“你别发疯,老师不在了,当务之急我们当与王相联络上才是。”
旁边一学士哀恸痛哭:“新帝篡位,王相是第一个倒戈之人,赤乌没救了,真的没救了……”
“我们这么久的努力算什么……到头来还不是成了一场空。”
书院被焚,同窗被害,先生被杀,余下他们这么寥寥学子,如无头苍蝇一般,一时没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