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把炸好的番薯一块块夹到碗里来,锅里的油只留一点点,撒上几勺白糖,火还是很小,等白糖微微融化时,再把番薯块重新倒进去用糖煎一遍。
这道甜品其实就是简易版的拔丝红薯,郑秋芬出品的小孩菜,不像红枣烧番薯的甜味那么稀薄,也不像红糖番薯糕那么不好消化,只要别太赶着锅边急忙吃,省得闹上火了,这道甜点对于小黎晓来就是完美的。
所以黎晓做完糖煎番薯之后没有马上吃,而是放在了窗口晾凉。
黎晓坐在那堆番薯前头挑挑拣拣,琢磨着该开始做番薯干和番薯枣了,番薯干和番薯枣可以说是一个东西,也可说是两个。
番薯干是大块头的番薯蒸透后切片或条在太阳底下晾干,番薯枣就是那种模样匀称的梭子样的小薯,小番薯削皮之后直接上锅蒸透,整只或者切半,直接烘烤抑或晾晒,因为两头小而肚大,跟条状或片状的番薯干相比,内里薯肉保留了更多的柔软,吃起来就像甜蜜蜜的黑枣子,所以叫番薯枣。
顶好的番薯枣吃起来像牛皮糖!
‘瑶瑶肯定是没吃过,她最要原生态无添加,还得好吃不发胖。’
黎晓掂着一只标准小番薯思量着,番薯的表皮微微皱,但程度还不够,黎晓伸手将它放到竹篮里,打算将它们悬在窗口再通通风。
‘拜托拜托,请变得更好吃一点吧!’
屋里的香甜气越来越浓,黎晓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深深吸吐了一口气,起身去吃糖煎番薯。
虽是炸物,又是质地绵密的番薯,但放在窗边吹冷风还是凉得很快,表层凉透之后的糖浆凝成了糖壳,吃起来满口焦糖脆甜,没沾到糖的部分是软酥的,咬开后又是甜绵绵的。
黎晓吃得心满意足,想着下次做的时候可以先连皮蒸了再切块糖煎,这样比较健康省油。
她拣了几块想去拿去给叔婆尝尝滋味,捧着碗出门的时候却隐约听见几声呵斥从秦家的巷子里冒出来,黎晓站住脚,没一会就见到启家三口从巷子里出来。
启鹏好像是被秦双推出来的,他很快就整了整衣服,面上原本那种狰狞愤怒的表情消退很快,以致于黎晓都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秦双在他背上捶了一下,启耀嚷道:“你打爸干嘛,是他讲话难听。外公还帮着他,哼!”
“他他他!他是你哥哥,你说话就好听了,你爸说话就好听了!?你们全都怨我!全都怨我好了,我不该生他,我不该生你!”
黎晓吓得赶紧躲回屋里去,她不动还好,她一动秦双反而看见她了。
“行了,走吧,就当没这个儿子!”
启鹏这话不止说过一次了,秦双懒得理会他,只是看着那扇匆匆关上的门,院里菜畦青绿,窗户明净,随风还飘来一点甜香味。
秦双转身想回去再同启星说几句话的,只启耀叫道:“妈,走吧,我下午还跟同学约了出去玩呢!我早说我不来了,这要来不及了!”
“走走走。”启鹏招招手。
秦双想启星也在气头上,改天再来好了,走之前又盯了黎家一眼。
过了好一会,黎家的门开了,黎晓手里还拿着那碗糖煎番薯,紧张得都忘了放下。
她探出头看了看,又转身回屋里走到墙角的纸箱边蹲下。
黎晓掀开那条小被子,拣出了两个红熟柿子,其中有一个太熟了些,又压在了下面,所以顶盖附近的果皮微微裂开,另外一个就熟得正好,连手感都很完美,表皮整体光滑但又微微皱,皮质的手感包裹着稀软的果肉,如果有这种手感但又捏不爆的捏捏,那应该能有销路的。
受郑秋芬的影响,黎晓觉得拿一只柿子去感觉怪怪的,总得一双才对。
“心情不好,得多吃甜的,算了,只裂了一点点,不丑。”
黎晓一碗端了柿子,一碗盛着糖煎番薯,她没有去叔婆家,而是走到了秦家的巷弄口。
巷子里空空,但黎晓还是走了进去,走得一半的时候,她果然看见启星一动不动地坐在巷末的河埠头台阶上,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藤枝在点拨水面。
黎晓走了过去,她脚步很轻,但是巷道一拢,天然就会放大声音。
启星微微挺了挺身体,没有回头。
“你要说什么?改天行吗?”
黎晓小心翼翼将碗放在启星身侧,道:“我做的糖煎番薯,你快吃吧,少了点芝麻,不比我奶奶做得香。”
这已经很多废话了,但黎晓还没说完,“还有柿子,是我捂熟的。”
她其实打小就话多!是硬生生给磨少的!但在熟人跟前她还是那么话多,只不过她也没几个熟人。
启星偏头看那只小碗里的几只金红番薯,玻璃糖壳亮晶晶的,甜蜜轻盈。
“你以前坐在这的时候,在想什么?”
黎晓已经直起身要走了,但听见他这样问,不由自主又蹲下身,看着眼前沉静的河面,道:“跳进去。”
启星蓦地转眸看她,黎晓只是微微笑,“游个来回。”
她绝不会想到去死。
因为她太知道死亡并不仅仅是暮年的结局,而是随机掉落的厄运。
那几年到处都在发展经济,水体各种污染和富营养化,绿藻水草像锈斑一样牢牢扒在水面上,根本不能游泳。
有一年端午节游龙舟,启星和黎晓在这守着龙舟经过,鼓声激昂,他俩翘首以盼,就见那浆板齐挥打得水花四溅,两人一惊,齐齐转身,启星挡在黎晓身后,被溅了满背的脏水,当天下午皮肤上就冒出许多红包包来,像是被花蚊子咬过,又肿又痒。
黎晓再端粽子来时,就见他光着上身趴在院中竹椅上,秦阿公正在给他抹药,背上那个白啊,在阳光下几乎都有点刺眼了。
‘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黎晓捡起一粒小石子朝河中央扔过去,‘咚’一声,泛起涟漪阵阵。
启星尝了一块糖煎番薯,说:“不错。”
黎晓刚要笑,他又说:“谢谢。”
口吻倒不是客套,神情也并不疏离,只是很平静。
黎晓抿了抿唇,意识到启星也许同她想得一样,他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好吃下回我再做,冬天就是番薯多,帮吃都算人情。”
第20章 南瓜糍
入冬后, 潺坑村几乎是每日都会有晨雾,尤其是小雪节气前后,雾气浓得像云壁。
这样的天气黎晓太熟悉了, 有多少个早晨都是这样, 天上的云掉在了地上, 云和水, 溪和雾。
她和启星一起去上学,走着走着, 黎晓总会生出一种错觉来, 这个白茫茫的世界好像只剩下启星一个人陪着她了。
离远了别说是电瓶车, 大卡都看不见,黎晓只能看见车尾灯停在那一亮一亮的, 启星还是这个点出门, 不管是跟亲爹大战了一场,还是大雾伸手不见五指,怎么着都要上班。
他好像穿了件明亮的柠檬黄冲锋衣, 在雾里越来越显眼了, 黎晓看着他朝自家走来, 手里端着前天装柿子和糖煎番薯的两只碗,碗里是满的, 不知道给她送了什么来。
见启星站起身往外走去,黎晓从阳台‘哒哒’跑进屋里来,又‘咚咚’下楼去看。
咪咪看着忽然起飞的主人, 把小半个大脸卡进阳台围墙的镂空花里往下看了看。
启星仰首正看它,往回踱了几步,抬头对咪咪摆了摆手,示意它进屋去。
黎晓一开门, 启星竟然还没走,看姿态似乎是被她的小菜圃留住了脚步。
菜圃里雾浓浓,初冬时节,葱葱茏茏,这里此时很像是森林女巫的苗圃。
而那小女巫刚起床,面颊上还有从被窝里带出来的两团睡红。
“太客气了。”黎晓尴尬得要死,把绒衫裹紧遮住睡衣,俯身端起两只碗顺势往屋里去。
她折返回门边时启星才抬脸,脸上身上蒙着的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像是罩了一捧轻纱,哪怕是没什么表情也柔湿了三分。
“挺好的。”启星很快又垂眸看向脚边那株已经结球的包菜,“外公也种了几颗蕾丝包菜。”
黎晓愣了愣,脑海里浮现出包菜被虫吃得丝丝缕缕的样子,她赶紧把脸藏在门板后边忍笑,再抬眼只看见启星的背影。
“开车小心点。”黎晓脱口而出,这话似乎暧昧,但这样大雾天,谁都会说上一句这样的话。
启星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点了点头。
黎晓倚着门框看他没进雾里,轻轻把门关上,转头看向方桌上。
小方桌被黎晓新包了桌布,上面满满当当全是东西,两只香蕉和几瓣柚子,还有一捧小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