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母女倒是交心,什么都会说。”黎晓的口吻忽然就冷了起来,转身往自己家里去。
孙言悦想她方才同男人说话倒是温声软语的,十分鄙夷地喷了喷气,不依不饶跟在后头,道:“谁要知道你的破事!妈说来告诫我的,我还白挨她一顿啰嗦!”
黎晓走进院子,孙言悦跟进来,她打开门进去,孙言悦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了进来。
进入别人的领地天然就弱势了,孙言悦竖起耳朵警惕地瞧着屋里,好安静,空气里有粮食的香味和暖意。
她知道黎晓的奶奶和父亲都去世了,但只是知道而已,非得站在这窄窄的小屋里的时候,才能深切意识到黎晓好像只有陈美淑一个亲人了。
孙言悦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里,后门一进来就是厨房,这么老旧的厨房孙言悦在电视里都看不着了,白瓷砖粗粗砌的台面,土黄色的橱柜,冰箱是湖蓝色的,小小矮矮的蹲在一角,桌子也是小小的。
孙言悦靠着桌子坐下来,胳膊蹭着桌布,伸手拨了一下翘起的桌裙,然后又看向另一边堆成小山的番薯和碗柜,碗柜也是木头的,柜门是花玻璃做的移门,这总得有二十年了,今年似乎刚刚流行回来,看着居然不土,还挺有风格。
东西搁下的响动让孙言悦回过神来,看着玻璃杯里悬着细细的绿叶,她这才意识到黎晓给自己泡了一杯待客的茶。
孙言悦莫名有点不自在起来,立马说些话把自己垫上道德高地。
“妈更年期,月经很乱,之前她胡乱在什么诊所看的,以为自己生大病了,吓个半死,后来去医院看了,说她是子宫内膜掉不下来,刚做了刮宫。”
“那就是没事了。”黎晓在桌子另一侧坐下来,一边说一边低着头剥无患子,皮肉都要,黑核留个一把就行。
“你怎么这么冷漠啊?她也是你妈妈啊,离婚是比较难照顾到你,但也没有说完全不管吧?”孙言悦道。
黎晓看了孙言悦一眼,面上还残留着学生气。
“你现在应该在实习了吧?你的工资你妈也管你要吗?”
孙言悦张了张口,迟疑道:“你,你什么意思?妈她管你要钱吗?”
黎晓点点头,说:“她花在我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回去了,连本带利,这很大一部分应该都用在你身上,民办本科学费不便宜。”
“怎么可能。”孙言悦涨红了脸,但反驳的声音并不大。
黎晓拿起手机点开跟陈美淑的转账记录给孙言悦看,一行一行,拉都拉不完。
“如果你还说我欠她的,那就是她生了我一场,请问你想我怎么还?”
孙言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后才声若蚊呐地道:“我,我不知道,我可以去外省读公办本科的,但,但妈妈说怕我去外省会不习惯。”
“母亲心疼女儿,天经地义。”黎晓也想嘲讽,但说出来的话,却透着一股心酸。
孙言悦也知道自己字字句句往枪口上撞,僵坐了好一会,说:“那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所以你们有争执?”
“那倒不是。”黎晓看着孙言悦,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转而道:“你不用知道她在我面前是怎样一个母亲,人都有很多面的,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并没欠她很多东西,情感上,物质上,都没有。”
孙言悦哑口无言,她来时理直气壮,势必要为陈美淑讨一个说法,她还想让黎晓去看望陈美淑的,看在是到底是母女的份上,看在拿钱给她读书的份上。
但没想到陈美淑竟然把钱都要回来了,哪怕是法律意义上的赡养费也等于没给。
孙言悦坐立难安,觉得浑身长刺。
黎晓继续剥无患子,还上楼了一趟,拿了个旧蚊帐下来打算做纱袋装无患子,这样就可以搓沫洗手,省却肥皂。
孙言悦见黎晓拾掇这些东西,忍不住开口道:“我可以每个月还你一些钱。”
黎晓有点没想到,她笑了一声,说:“别,别把你妈给我招来了。”
孙言悦觉得很难堪,过了好一会,她又轻声说:“我高中那会,妈妈怀过一次,没两个月就掉了。爸爸非觉得是男孩,唉声叹气了好一阵,我的成绩没有你好,他觉得我靠不住,倒不如抓着钱给自己养老,所以妈妈手头的钱不宽裕……
“你这是要我理解她?”黎晓见孙言悦不敢看自己,心头的怒气泡泡无声无息地鼓出来又碎裂,“放过我吧。”
第23章 爆炒年糕
小升初的时候, 陈美淑心血来潮带着黎晓去县里考初中。
那个时候可以跨区域上学,但需要一笔费用,如果成绩超出很多的话, 这笔费用可以免掉。
她带黎晓去考了两个学校, 黎晓两个都考上了, 其中一个考得特别好, 免除了那笔费用,只需要学杂费和住宿费。
可后来陈美淑说那个学校校风不好, 上一届住宿生好像考得不太好, 管的也不严。
黎晓本来就没想过能去县里上学, 但是非要这样弄一遭,难免失落生怨。
“她也有心啦, 不然起大早赶过来又赶过去干嘛, 就算见世面了,”郑秋芬说:“不是说面包很好吃吗?”
黎晓趴在桌上,勉强提了提兴致, 道:“是啊, 那个毛毛虫面包里全是奶油, 真是很好吃。”
植物奶油腻人的口感,黏在嘴里连水都漱不下去, 但黎晓觉得那是绝顶美味,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鼻端甚至还有奶油的香甜气。
记忆会美化,人会自我欺骗, 那个毛毛虫面包闻起来绝不是这样的。
微信里有一条陈美淑撤回去的消息,时间是在夜里的十点。
黎晓退出去,又看见启星微信浮在顶上,她昨晚睡前花了一分钟把启星的朋友圈又翻了一遍, 一年为限,只有两条而已。
一条是夏天的时候秦阿公摇着蒲扇坐在小院里吃西瓜,老顽童在俏皮地眨眼睛。
一条是秦阿公过寿,过的应该是散寿,照片里只有秦阿公和秦双父女两人。
桌上的菜色很丰富,清炒的草头油汪汪的,看着就鲜嫩,碧油油的葱丝堆在一条非常漂亮的大黄鱼身上,鲍鱼乌骨鸡汤撒了七八颗红艳艳的枸杞,肋排应该是西式的做法,抹了酱慢烤了很久的样子,酥烂脱骨都看得出来。
几张连续的照片里,秦阿公抓着一根肋条正张大嘴啃着,然后下一张里,秦双着急地扬臂阻止他吃下一根,肉汁掉落成一条虚虚闪闪的线,香气都能钻出时间和屏幕。
黎晓能想象到启星在镜头后笑,过寿当然少不了长寿面,还是铺满海鲜的那种。
第一张照片里的长寿面在最后几张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小小的裸蛋糕,是顶上和夹层里奶油薄薄,边上一圈都没抹的那种毛胚蛋糕,蛋糕上堆满了小红帽似得树莓,夹层里应该还有青提,冒着一点点晶莹的绿。
黎晓觉得自己梦里那种奶油香气应该出自这种蛋糕才对,轻盈的,甜蜜的,搀着果香。
秦阿公和秦双的鼻头上都抹了一点奶油,秦双依偎在秦阿公的肩头,对着镜头笑得像个小女孩,跟黎晓记忆里那种优雅得体却又淡淡疏离的气质不太一样,她大概还算爱镜头后的那个小孩的。
家的形态其实有很多种,妈妈也不是都一样的。
但就连母爱这种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浓厚的感情都无法确保唯一性的话,那爱情的唯一性又从何谈起呢?
黎晓想起在小店恣闭紧密的货架旁,陈美淑拿着那双白色运动鞋跟店家磨了半小时,终于砍掉十块钱后有些孩子气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又模糊想起黎建华出殡的那天,陈美淑穿着一身孝衣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哀乐队齐奏发出第一声震天巨响时捂住她的耳朵,让这一切痛苦都像个幻觉。
她又想起启星浑身薄汗,肌肤亮晶晶像珍珠牛乳,他发觉了她的注视,然后俯下身来,用整个身体来拥抱她。
黎晓叫停了自己对爱的索求,先是启星,然后才是陈美淑。
她点开陈美淑的对话框,又退出去,点开她的朋友圈看了看,最新一条是鱼糕鱼丸的广告转发,配文‘女儿很爱吃’,黎晓可没吃到。
手机微微一震,黎晓回过神来,见是启星发来一张照片,背景应该是单位的绿化林。
人家都已经上班了,她还在床上胡思乱想的!
启星的掌心里躺着好几个橡果,模样或矮墩或修长,但那小盖帽都标准可爱极了。
“原来就是橡果,但不是橡树,叫栎树,有好几种。”
启星的声音里有风,吹得黎晓忽然钻进被窝里去,缓了一会子才冒出脑袋来,捧着手机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