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大概都无法容忍孩子发现关于自己的真相,启星站着不动,生生受了秦双一耳光,他耳朵里一阵嗡鸣,刹那间什么都听不见。
启鹏打他的每一下启星都还回去了,但母亲,母亲总是不一样的。
启星看向秦双,见她颤抖着缩回手哭了,有些不想看也不忍看地别开了脸。
正此时,秦阿公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响,启星连忙跑过去,就见阿公紧紧抓着床边的扶手,但已经摔坐在地上,疼得一时间连叫都叫不出,缓过来后第一句话问秦双,“你怎么哭了?”第二句话问启星,“怎么了?你顶你妈妈什么了?”
启星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但也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眼下是送秦阿公去医院最紧要。
短短片刻,两处不安。
咪咪在阳台上看着启星背着秦阿公匆匆离开,它也想跟去看看,只是又不放心黎晓。
刚才她同陈美淑吵得好厉害,就算她的样子再激动,声音再高,咪咪也不害怕,但她把手机往被面上一摔,一动不动到现在,咪咪开始害怕。
它走上黎晓给它做的一个包布的小阶梯,摇着尾巴轻巧地蹭到她身边,不安地叫唤着。
黎晓的样子好像睡着了,但忽然又会抑制不住地抽泣出声,更多时候她一动不动,只是断断续续有眼泪从紧闭着的睫毛里渗出来。
咪咪不能完全听懂人语,只晓得她刚才提起了郑秋芬。
她质问陈美淑为什么要去秦双面前说那些话,陈美淑没觉得自己有不对,完全是替黎晓打算的一颗心。
又说黎晓十八岁时讲情情爱爱,到了二十八岁还讲情情爱爱,简直又傻缺又假惺惺,明明是她自己戴着项链出来招摇,又说没同启星在一起,那么有本事真别缠在一起,他俩气死郑秋芬,讲天地道理也不应该在一起。
咪咪眼看着黎晓面色惨白,死死咬住唇,一张口全是血。
“不,不,不!”她叫得好像一只呲牙的野猫,咪咪吓得抖了一下,没跑,“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你的感情,奶奶就不能有吗?妈!你去跟别人结婚!生另一个女儿!为什么我都要接受!?我和启星,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你要久的多啊!比爸爸,比爸爸都要久了啊!”
电话那头没了言语,黎晓在床上跪不住,弯下身来,喃喃道:“奶奶不会怪我的,她比你清楚,随你怎么说吧。”
电话直接挂掉了,咪咪扑过去使劲扒拉那暗掉的屏幕,它想钻进黎晓身下,但她蜷得好紧,像一个打不开的蚌壳,咪咪没办法。
屋外的天渐渐昏掉了,外头静悄悄的,时不时又一声烟花爆响。
咪咪想等的那个人没有回来,它在阳台和房间里踱来踱去,终于是好累了,黎晓也好累了,她倒在了床上,松开了怀抱,于是咪咪得以蜷进她怀里,勉强睡着了。
咪咪再醒来的时候,床上就只有它一只猫,人不见了,食物和水都在地板上,不需要它下楼去。
黎晓不久前被何淼的微信震醒,她已经把陈美淑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删除,但手机一震,她下意识警觉,神经和身体瞬间就绷紧了。
何淼请她去小馆碰个面,黎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脑袋像宿醉一样疼。
她洗了个冷水脸,强打起精神往岛外的何家走去。
可能因为是白天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房屋经过了打扫,桌椅板凳都被陈列布置过了,门窗虽是关着的,但帘都敞着,风在外,阳光却在里面,屋里一眼看过去全是女人,这种种缘故,让这个还没正式开业的小馆子看起来比除夕那夜要讨喜多了,连气场都温暖舒适。
“晓晓,先不弄,咱们先吃。”
何淼的妈妈小心翼翼把黎晓手边的草稿、画笔都拿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她不懂,所以连废弃草稿都谨慎妥帖地整理好,这才给她稳稳当当摆下一大碗的深红色的甜汤。
何淼的妈妈叫吴丹艳,她同何淼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瘦瘦的,何淼胖胖的,她白白的,何淼黑黑的。
因为自己不像妈,何淼青春期那阵气得要死,结果女儿豆豆也不像妈,巴掌小脸单眼皮,小小年纪看起来就一副很拽的样子。
“跟她爸爸一毛一样。”何淼很是不爽地说,吴丹艳轻轻拍了她一下,道:“孩子么,不像你就像他喽,反正是你生的,喊你叫妈。”
拽拽的豆豆有点体弱,三天两头进医院,何淼和吴丹艳两个大人都被耗空,男方那边又跟绝了户一样,不出人也不出钱,何淼受不了自己赔进去还连带了个妈,黎晓刚回来那阵为什么不见她踪迹,就是闹离婚的事呢。
除夕那夜,男方说家里长辈想见孩子,几个老东西轮番打电话,说的挺诚恳,何淼心一软,给送去了。结果这孩子这么不懂事,居然发烧了,多扫兴呐!快接走快接走!要不是急着送孩子去医院,何淼非掀了那席面不可!
“阿姨,我吃不下这么多,我饱。”黎晓真是没什么胃口。
“甜的东西吃两大碗都不够的呀,甜是补的,”吴丹艳还是那种觉得糖分滋补的老观念,她搅动着汤水,说:“呶,赤小豆、板栗、还有核桃,这个核桃是淼淼研究过的,浸了水又烤过,一点都不涩,你尝尝。”
何淼看出了黎晓的不对劲,但没点破,只是笑道:“帮忙试菜嘛,虽然跟店里卖的版本有点不一样,但小料都是一样的,只是赤小豆虽然消肿利水,可口感没有红豆好,出沙少,所以你这碗看起来稀,本来还应该配两块糖年糕的,不过我另外想给你煎两块小葱年糕,先尝尝。”
小馆的厨房是半明厨半暗厨的,没有油烟的甜品、饮料就在明厨制作,需要烹煎的菜式再去到后面。
小葱年糕和黎晓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从前吴丹艳做点心时用的是普通年糕,葱末和年糕分开煎,然后在葱末里倒进蛋液,趁着还没有凝固再把年糕覆上去,对于一个空手上门的小孩来说,这是非常热情周到的款待了,黎晓那时候虽还没有学会欣赏葱味,但她从来不会说出来。
而何淼端出来的这份年糕本身就有淡淡的绿意,小葱细细的,是一开始就捶打在年糕里的。
年糕是手掌大小的薄片,长长的椭圆形状,并不规整,看得出手工的痕迹,被煎得微微蓬起,脆壳很薄,薄得好比一层纸。这年糕用的米很软,但并不是糯米,所以不是那种扯不断的口感,吃起来柔软却利落,葱香扑鼻。
吴丹艳很仔细地盯着黎晓吃年糕,但一开口却不是问她是否好吃,而是有些心疼地说:“你怎么看起来和淼淼一样憔悴,消瘦了。”
黎晓进门时,何淼一打眼就看出她情绪低落,故意玩笑道:“我还消瘦呢,胖得晓晓都认不出我了。”
“认得出。”黎晓说:“你生孩子养孩子太辛苦了,哪还有什么精力控制饮食,调节身材,对自己要求别那么高,以后可以慢慢来。”
“是是,”吴丹艳连忙说:“我淼淼五官漂亮的呀。”
“我妈说我比马伊琍还要多几分气质。”何淼忍笑说。
“没错啊。”吴丹艳伸手捋捋何淼的头发,黎晓看见她看何淼的那个目光,低下头又吃了一大口甜汤,专捞了板栗、核桃细尝了尝。
板栗嚼起来粉粉的,都是小块,沿着本来的缝隙被煮裂开来,但小块小块也还是完整的,没有糊了汤色,汤色还是一水的红棕。
煮过的核桃口感跟青皮剥出来的生核桃肉很像,脆脆嫩嫩,坚果的油脂香气浮在赤小豆的汤水里,把略微扁涩的赤小豆也调弄得滋味温厚。
“好吃,阿姨,你做点心还是这么好吃。”
赤小豆是非常好种的豆类,随便什么地,哪怕石子地,只要撒了种子,是旱是涝都不用管,到了时候都十分慷慨地会结出一根根鼓鼓胀胀的豆荚来,所以几乎家家会种一点。
吴丹艳做点心的高手,光是会做的糕就有好多种,籼米粉筛出来的松松米糕,糯米粉搅出来的糯糯米糕,附近的许多人家会向她定各种点心小食,所以好多个放学的午后,黎晓跟着何淼回家时都能看见吴丹艳在灶间忙活,浓白的蒸汽把何家的厨房裹得像梦境。
黎晓小时候同何淼玩在一处的目的不纯粹,她馋,而吴丹艳每次都让她得逞了。
如果说秦双身上寄托着黎晓对于一个优雅精致母亲的幻想,那吴丹艳就更真实朴素,她不是在厨房里,就是围着女儿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