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越陵、曹安两地县令的囚车在半月前也到了京都,三司会审后发现干系重大,决议朝会上再行决断。
岭南急汛毁堤一案历经半年,终于要迎来最后的审判。
两个县令除了木枷,脚拖锁链,着半旧的灰布棉袍被带上来。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分站在二人前面走到百官之间。
“说罢,到底事实真相如何。”沈穆庭独坐龙椅之上,不成形地倚在背枕上。
“请诸位大人传阅。”夏朝恩将事先拿到的供词递给文官一列,最打头的一位,王社。
与此同时,大理寺卿拱手道:“禀圣上,岭南于今年五月连下七日大雨,并非早先所报的疾风骤雨,期间有一日只是绵绵细雨……”
他的声音回荡在朝堂上。
王社接过供词看都没看,转手递给了身侧的官员。
昏浊老眼,半眯着看朝堂上跪着的两个罪臣。
诚如大理寺卿所报,河堤毁坏从地方到朝堂,但凡经过了的,谁的手都不干净。
他并不觉得皇帝有如此魄力,会把成百的官都套上枷锁。
“这、这……”他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应付,没注意身侧官员的神色变化。
他指着那几张纸,上面‘尚书令王社指使’等字,他看向王社,几欲开口,又不敢说什么。
支支吾吾总算引起王社的注意,接过看来。
他花白的眉毛轻轻一动。
同时听大理寺卿正说道:“……除此之外,卑职还带了证人,正在外候着。”
沈穆庭:“传。”
出来的竟是王社府里的管家之一平安,与王社有所来往的都认识此人,见他出面作证,众人唯恐他牵扯出自己,小声地议论,不安地张望去。
从沈穆庭的高度看去,下面一个个墨点般的人影,像池塘里排列有序的蝌蚪,此时这些蝌蚪扭动起来。
此人也是沈穆庭放下的暗子。
他心潮澎湃,摩挲着手底下的背枕,换了边倚着,只等太后的臂膀被撕扯下去。
视线扫到王社,却见他眼里古井无波。
心下当觉不好。
果然,底下的人战战兢兢,说出来的却是:“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头磕地梆梆作响,几下就烂了皮肉,血顺着鼻梁往下流。
“贱民不敢诬告王大人,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原本是低声的议论,骤然多了起来,犹如热油里滴了一滴水。
沈穆庭扭头看向王社,他依旧如局外人。
不甘地怨愤冲得他气血上涌,他的双手不由攥紧,眼睛发红。
“别磕了。”
身侧忽响起一道声音,侧目看去,苏卿不知何时已站在龙椅旁。
沈穆庭
被打乱的阵脚瞬间安定下来:“来人,把他拉到一边去。”
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让了让。
苏卿仍站在一边,她穿着常服,头发也松松的在耳后绾个简单的髻。
“尚书令怎不将供词往下传阅?”
自河堤谒者的案子过后,皇后就再没登过朝堂,今日忽然这样随意就出来了,一行人叩拜后,拿不准她打的什么主意。
听她开口,才想起皇帝吩咐传阅的供词,还在他手里捏着。
“这供词不足为信。”众目睽睽之下,说着便要将这几张纸给撕了。
一粒石子飞出,打中王社的手腕。
王社吃痛,手上一软,纸张飘洒在地。
苏卿走下台阶,一直走到王社面前。
她弯下腰,一手摁在腹部,一手捡起地上的供词。
带着些许和煦的笑问:“尚书令看都不让人看,是心虚吗?”
王社不理会,苏卿再上前一步。
她将手里的供词递过来,目含讥讽。
纵使心思深如古井,被女子当着面挑衅,王社也有几分气性。
他抬起臂膀,预备行礼,要跟她说道说道——
苏卿突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王社疑惑抬头,就看皇后顺着他抬手的方向往后倒,直接摔在地上。
同一刹那,地上跪着,要被遗忘了的罪臣,忽然从地上跳起,手拿一把匕首,朝苏卿刺下:“我要替王大人除了你这妖后!”
第114章 “好,好得很。”……
小臂长的一把匕首,刀柄部分占了一半长,刀身流畅漂亮。
苏卿用指尖戳了一下刀尖,顺着刀身摸下去,瞧着锋利,原来连刃都没开。
从刀尖上用力摁下去,刀身就缩进刀柄里。
“你在那儿弄的?”她兴致勃勃地问夏朝恩。
“宫外找人做的。”夏朝恩朝她伸出手,苏卿将匕首递给他。
夏朝恩摁了一下刀柄上的机巧:“这里,可以让刀缩在里面不弹出来。”
“到时用羊肠灌了血包绑在身上,蒙混过关够了。”
苏卿收回弹石子的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前,抬脚要下去。
“皇后干什么去?”沈穆庭一把抓住他。
底下王社已抬头看过来,苏卿将他的手撸下去,往台阶下走。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背影越来越小。
看见她靠近王社,蹲下身。
沈穆庭心底的不安升腾到顶点,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
手紧握成拳。
猝然,他看见一点寒光。
“苏卿——!”
他的瞳孔骤缩,心脏停止跳动。
浑身僵直。
眼睁睁看见,苏卿的下腹漫出大片的血,红色迅速浸染衣裙。
忘记面前还有张桌子,沈穆庭冲出去就被绊住,身后呼啦一下一群人将他围起来。
“护驾!”
“护驾!”
他推开那些人:“滚开!”
又有人拥上来:“陛下当心!”
“滚啊!朕叫你们滚——”
他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围住,
夏朝恩在惊慌的人群里第一个冲上来。
抢上前扶住苏卿软倒的身体。
苏卿摁着自己的伤处,那刀还插在上面,鲜血从伤处晕染开。
她已经做好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准备,被人从后面接住时转头看见他。
苏卿摁着匕首,不摁着就要掉了。
她脑袋往下一歪,演的十成十:“接下来靠你了。”
苏卿在地上装了好一会儿的疼痛难忍,沈穆庭终于扑上来。
“太医!快宣太医!”
沈穆庭在众人的推搡中扯乱了衮袍,斜斜的肩膀上,全然没有之前的从容。
他扑倒在苏卿的面前。
十指颤抖,迟迟不敢下手去触摸她。
苏卿光速变脸,转过头看沈穆庭就是气息奄奄,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陛……”
一个字没说完,捂着嘴呕出一口血。
沈穆庭脸上全是慌张,紧盯着苏卿受伤的腹部,鼻翼夸张地煽动着。
看起来他更像被刺伤的那个。
在沈穆庭的那个角度,血是从苏卿的口中吐出来,流到脖子。
在夏朝恩这边看去,苏卿将掌心里藏着的血包丢进嘴里,血滋得到处都是。
然后眼睛一闭,脖子一歪,装晕去了。
“不……”
沈穆庭一呆。
他双目赤红,因眼白全是红血丝,眼里含着的泪花都像血色。
“不要……”
沈穆庭终于抓住她的手,慌的像个孩子,睁大茫然的眼睛,摇着头喃喃自语。
“苏卿。”
她的头从臂膀下歪垂下来,柔软的花茎承受不住美丽的花托。
他伸手扶起又垂下。
血将她半张脸都染的斑驳。
沈穆庭的手托住她的脸,温热的血将他的手也染上红色。
他的视线无处安放。
腹部的伤口就算被按着还在不断流血。
“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他失了魂,声音小的听不清。
所见之处都是血,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陛下。”不知道谁在喊。
他耳里有蜜蜂的翁鸣,所有声音都是蒙了层纱。
沈穆庭的手将要碰到苏卿腹部的匕首。
“陛下!”抬起头看见夏朝恩的脸“当心身后!”
身后传来一声响动。
回头看去。
是那个罪臣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整臂高喊:“王社!事已办到,你……”
话没说完,就被人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
沈穆庭咬着牙,额上青筋鼓起,目眦欲裂地看向那侍卫。
此人对上皇帝的目光,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冷汗顷刻间濡湿,滴进衣襟里。
“陛下恕罪!”
沈穆庭记得他。
千牛卫是天子近臣,多是王公贵族之家的子弟。
此人就是王家的一个旁支子弟。
事情发生在片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