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事事都能称心如意?反正你是皇帝,能有三宫六院,慢慢寻,总能寻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姜姮道。
“况且,我瞧这些闺秀,觉得个个都好,反而是你,还淘气着。”
姜钺不恼,嘴角翘起,双眸亮灿灿的,又上前,坐在榻前,枕在姜姮膝上,嘟嘟囔囔道:“阿姐偏心。”
姜姮垂眸看他一眼,手抚着他的发,帝王未及冠,又不是大日子,便未讲究太多,只散着发,发丝柔顺,如水一般,能从指尖淌过。
姐弟二人都有好皮囊,从发丝到指尖,无一不美,无一不精致。
“一定要成婚吗?”姜钺问。
姜姮答:“立嗣为国本。”
姜钺抓住了姜姮的指,拉扯着要往心口安置,面上还是天真的笑容:“那阿姐为何要收留那小杂种?”
“别胡说八道,阿稚也是父皇的孩子。”姜姮淡淡道。
姜钺嘻嘻哈哈闹着,要往姜姮怀里钻:“是啊,他也是父皇的孩子,所以等朕死了,他就能当皇帝了。”
“兄终弟及,阿姐是这样想的吗?”
姜姮不是胆小怯懦之人,相反,每每遇事,她总能在惊慌失措的众人中,独独显露出,较平时更为沉稳冷静的一面。
大抵,她天生就不懂“退”。
此时,姜姮却无声,双眸落向了远处,不似闪躲,更是闪躲。
可她,为何要闪躲呢?
“阿姐……为何不和朕说实话?”
姜钺蹙着眉,依旧缠着她的手,在十指相扣中,捂着心口。
与此同时,被祝愿与天同寿的天子龙体毫无万岁无疆的气派,只像孱弱的花儿草儿,一阵风便吹弯了,蜷缩着,脸颊半贴在姜姮小腹上,连声音也听不真切,似乎是委屈至极了。
姜姮道:“什么实话?”
姜钺:“阿姐,你知道的……”
姜姮逐渐冷静:“我不知,还请陛下明说。”
“阿姐!”
“陛下。”
姜姮稳着声,与姜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话。
有些话,是不能明说的,礼仪尊卑、忠孝节义是遮面的纱,一旦掀开了伪饰,便要不为这深宫所容。
其下场,还在眼前——
那具美人尸刚被送入了帝王陵墓,作为陪葬,无名无姓,皮囊未腐。
“陛下……”姜姮又微微一笑,要学着另一人曾经的模样,去说些,不守规矩不成方圆的劝诫话。
姜钺未给她时机,他一字一句,说出了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带着歇斯底里的执拗。
“你要朕大婚生子,又要留着那个杂种苟活,是提防朕?防备朕?还是要杀了朕?”
“为什么?阿姐,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姜姮云淡风轻地扫过他一眼,久久凝视,也跟着笑:“正是如此。”
姜钺红着眼,死死盯着她,双唇止不住发颤,泪也淌下,像无枝可依,无叶可停,一抖就落的露水珠。
明明不管不顾说了这些话的人,是他,可这时,惊慌失措的人,也是他。
姜姮幽幽道:“陛下处理政务,劳累伤神了。”
“阿姐。”姜钺打断她,“你是……要背弃朕。”
他闭上了眼,泪水不受控,依旧流个不停,唇上也被咬出了血,血混着泪,红艳
艳,湿哒哒,七零八落打在姜姮裙上,控诉不止。
姜姮看他许久,话锋一转,“陛下不也未和我实话实说吗?”
这一声出口后,姜钺不假思索反驳:“朕何时有瞒于阿姐?”
可一眨眼,他想起了那些,已成了死尸一具的手足。
这件事,他从未同姜姮提起过。
就连那次,王美人来闹事,他也是拿新令含糊过去。
可杀一两位存有异心者,和将异母手足全部屠戮,是不同的。
前者,还只是帝王铁血手腕。
后者……
“朕,不该杀他们吗?”
姜钺笑意惨淡,他从不信血溶于水的鬼话,他也的的确确,从未把那群人视作过亲近之人。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杀他们?
他的困惑,太过真诚。
姜姮望着姜钺,心中五味杂陈,甚至麻木。
事实上,她并不意外此事的发生,在听见那些风言风语时,更有尘埃落地的轻松感。
“你想过后果吗?”姜姮问,恍惚之间,觉得这幕似曾相识。
似乎在某一时刻,她也在无能为力的,试图挽回已发生的一切。
是殷氏被灭族的时候。
姜姮想起来了,当时,在除殷氏一族之事上,这位帝王也是这样大胆而疯狂的。
“阿姐,你在怕我。”
姜姮不反驳,不承认,静默着。
“阿姐?你不该怕我,你不能怕我。”姜钺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轻而有力。
“阿姐,我是为了我们二人啊。”
姜姮看向了他。
“阿姐……”
姜钺轻轻唤她,微微侧过头,幽幽的眸光从发丝透过,准确无误地望进了姜姮眼中。
他道,“朕得位不正,阿姐,你忘了吗?”
如今人人只说,废王的谋逆。
可是,为何偏偏是废太子登基了?
又为何,废王会在前尘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谋逆呢?
先帝生前,最爱的子女是姜姮,最厌恶的,便是姜钺。
若论帝王心意,为何不是其他皇子登基?
让先帝断了最后一口气的利箭,曾握在姜姮手中。
“阿姐,我是为了我们。”
姜钺认真的,执拗的,字字清晰地说道,“我和你,我们二人,才是‘我们’。”
第83章 钻缝只要这铜墙铁壁出了裂缝,他便……
如今,这件事,已未有人敢再提及了。
毕竟大局已定,当今这位皇帝,更不是一位心胸开阔的。
反正都是似是而非的想法,既无铁证如山,也不见得能浑水摸鱼,有谁会嫌自己命长,再去说三道四?
可先帝驾崩后,至新帝登基前,就这两三日,却是鱼龙混杂。
长安城内外,各种声音都有,各路人马都伺机而动。
是姜姮斩钉截铁宣传了先帝遗诏,又下令杀了几个冒尖不服的,几乎是独断朝纲,一意孤行的将姜钺推上了帝位。
不谈先帝临终前,到底有何事发生。
只瞧这两三日之间长安城内的混乱,说姜姮是有从龙之功,毫不为过。
可事实到底如何,姜姮是清楚的。
她不是被稀里糊涂的推至了这一地步,相反,是处心积虑。
这个弥天大谎是她亲自编造的,所以,她也亲自下旨处死了许多人,当时在猎苑侍奉的宫人,刚正不阿的言官……他们都死了。
更有柔妃,殷氏一族之类的局中人,她或默认,或主动,纵容着他们的死去。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谎言能够永世长存,直到真相不再重要的那一日。
她未想到,再次听闻此事,是在姜钺口中。
是由他,亲口说出此事。
姜姮沉默,鸦羽般的睫无声轻垂,遮掩着眼底的真实情愫,只留下玉人似的一点高贵和美丽。
姜钺笑了笑,虽不大懂,但清楚她对此事的顾忌,又亲亲热热地凑上前,像往常一般,说着安抚、保证的话。
“阿姐,你别怕,朕不会叫你被威胁的,除你我之外,知晓此事的,只剩连珠一人。”
“自然,你喜欢连珠姐姐,你信她,朕不会对她起疑心。”
“其他人……”
姜姮无动于衷,漂亮的脸蛋毫无表情,本就逼人的美丽,也就有了棱角,叫人望而生畏。
姜钺眨着眼,声音迟疑了片刻,骤然慌乱,前所未有的紧张袭上心头,不知还能说什么,便又生了气。
“阿姐,你难道不知,朕是真心实意待你。”
“朕不会再如此真心实意,待任何一人了。心脏是只有一颗的,给了阿姐,就不能给旁人了。”
其实,他早就不是孩子了。
这样天真又直白的话语,听起来,会惹人笑话的。
只是没人敢笑话天子,哪怕天子的长姐也不敢,所以天子还能自顾自说着这样的孩子话。
“阿姐,你是独一无二的。”
“阿姐,你当真不知朕的心意吗?”
阿姐,阿姐,一声声阿姐,叫得心烦。
他的心意?
姜姮闭上了眼,想起的,是二人一同藏在椒房殿柜中的夜,还有……
他们有太多过往了。
不被姜钺所在意的血脉相连,却是二人纠缠不清的开始。
他们体内,是同样的骨,同样的肉,他们本就是一体,人人也将他们视作了一体。
你是我的我。
除了彼此,又有谁,能真真切切与自己感同身受?
一同贪生怕死,一同面目狰狞,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