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钺不愿见任何人亲近姜姮,无论男女,更不说生死。
简直幼稚。
果不其然,在朱北提起此事后,姜钺便陷入了沉默,殿内又是昏暗潮湿的,连带着这位大殿主人,也成了阴冷的一道影子。
朱北耐心等了许久,姜钺总算开口:“是阿姐的意思?”
“小人不敢欺瞒!”朱北高呼着,一副感天动地的忠心样。
“阿姐要你去长生殿?”姜钺反复问。
朱北一口咬定,“正是殿下的意思。”
姜钺又沉默了许久,却是回忆起了,今日分别前,姜姮长长的沉默。
沉默,亦是冷漠。
想着她的冷漠,也怕着她的冷漠,想着、怕着,姜钺面上愈发阴沉,心中慌乱如麻,甚至喘不上气,欲哭无泪。
朱北一边揣摩着他的心意,一边又出声:“陛下不如放小人一试?若能助陛下您与公主重归于好,自然最好。”
“若小人无用,被打了,斩了,至少也能叫公主殿下出口恶气。”
姜钺瞧着,狠狠皱眉,愈发嫌恶他,恨不得用力踹上几脚,又怕脏了靴子,可若说,能用他博得姜姮一笑……
到底是个奴才,一个阉人。
不算做人的。
姜钺将这不情不愿掩饰得极好,是举重若轻的高高在上。
“既然如此,便应你所求,只是莫要忘记了分寸。”
朱北自然要恭恭敬敬谢恩,再双手捧着这砚台,退出崇德殿。
阳光一照,纹理皆清,他也认出了这砚台,是昨日方砸死人的那块。
扯嘴一笑,心中对这块被随手赏来的砚台不甚在意,可面上,还是带着足够被称为“荣辱不惊”的得体笑意。
捧着砚台的双手,也是
稳稳当当,不嫌累般,未曾挪动分毫。
回想方才,一时更乐。
今日一早,这位平日都扬着脑袋,将眼睛顶在头顶上,孤傲得不可一世的皇帝,从长生殿走出时,却是垂头丧气。
那时朱北就清楚,他与姜姮,二人是不欢而散。
姜钺一哄二骗三哭闹,熟稔的上演着旧把戏,仍旧未能与姜姮重归于好。
朱北是早早便预料到今日情景的,早在姜钺下出那道指令,决定屠杀异母手足时,他便知,姜姮势必会做出一些举动。
兔死狐悲的道理,在哪儿都适用。
早知今日,他更要当初。
其实这对姐弟,是极其相似的,在精美的皮囊之下,是两颗同样薄情寡义又多疑的心。
就像那满仓的宝物,乍一眼瞧去,是金满屋,银满屋,亮眼的富贵,仔细看了,才知晓,这宝贝放久了,早发烂生锈,还被耗子咬了一口。
纵使如此,也还是迷人眼的富贵。
他深陷于此,可老天不公,让他打娘胎出来,就被隔绝于宝库之外。
他不甘。
幸运的是,也不算无能为力。
只要这铜墙铁壁出了裂缝,他便能钻进去,一展身手。
正如眼下。
第84章 止损朱北成了这大周朝赤手可……
朱北成了这大周朝赤手可热的大红人,也成为了长生殿的常客。
但殿中侍奉的宫女、太监,大多不爱他,是嫌他奴颜婢膝,毫无风骨,也眼红他,不但受皇帝的青眼,更得了姜姮的欢心。
可无论在私底下是如何言说的,这群娇媚宫女在见朱北又出现在长生殿时,面上依旧能带着可人笑意。
习以为常地嗔怪:“殿下偏心,如今都不留奴奴们陪伴了。”
姜姮笑:“他是新欢,你们是旧爱。”
自古旧爱都是难胜新欢的,在这位貌热心冷的昭华长公主心里头,更是如此道理。
而先前那一人的经历,也早已证明了此事。
可若是其他人,也便算了,可朱北……一无功绩,二无家世,连宠儿都算不上,只是个奴才,小宫女们哪能甘心?
她们又撒着娇,争着宠,想叫姜姮回心转意。
姜姮只噙着笑,看她们娇娇柔柔的,说着半真半假的抱怨话,偶尔也会附和几句。
仿佛未听见言外之意,只瞧见了这浅显的欢闹。
大抵是发现她心匪石,不可转也。
小宫女们没了手段,也不敢闹得太过,面面相觑后,只好作罢,恭恭敬敬向朱北行了礼,乖乖巧巧让出了位。
“殿下,殿后的树新结了果,奴奴们去瞧一瞧。”
很是柔顺、识趣,好似方才争风吃醋的言论,又是一些玩笑的俏皮话。
姜姮淡淡“嗯”了一声。
她们行礼退下,可转身离去时,那不情不愿和憎恨厌恶,还是从眉梢眼角中溢了出来。
无需刻意留心,便能瞧见个明明白白。
待到这群宫女们退散,朱北安静地走上前来,跪坐在榻边,接替了她们的位:“殿下,今日可好?”
与此同时,那几道有意为之的娇声软语,不远不近地传入了殿内,刻意传到了二人的耳中。
是说朱北肆意敛财,卖官卖爵一事。
朱北无动于衷,仿佛被议论的,不是他本人一般,询问:“殿下爱哪种?小人瞧这色更好些,更衬殿下。”
姜姮顺着他视线望去,也没细瞧,点了点头。
朱北取来刚磨成膏体的凤仙花,又撒入些许的金粉,细心地涂抹在薄纱上,再分别裹在姜姮指尖上。
这时,外头的人见讨不到好,也渐渐没了声音。
姜姮长长注视着他,待到十指都染上了新色,才收回视线,迎着光翘起手,细细瞧了瞧,很是满意。
感慨道:“就连这些女儿家的碎琐事,朱公子做来,也能如此得心应手。”
“本宫是愈发离不开你了。”
朱北笑着,很谦卑地道:“既然是殿下所需,小人自该习来。”
“只要殿下不嫌小人蠢笨就好。”
姜姮“噗嗤”一笑。
他若是蠢笨,这天下大概也没有机灵的人了。
姜姮记得,她上次染甲,不过七八日前。
那时,朱北还只能垂着头,站立在一旁,听着那群宫女明里暗里排挤着他,却一言不发。
今日,却能凑上前来,行云流水的做着这些事。
无他,唯手熟尔。
手熟背后,则需用心。
用心,自然是有好处的。
正如此时,瞧见姜姮粲然一笑的人,是他。
能让各路人都知道其名号,又巴巴地送着金银,以求见一面的,也是他。
旁人则无此机会。
姜姮又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问:“她们是自幼陪伴本宫的,不免娇气、任性了些。”
“朱公子不生气吗?”
“她们是殿下身边的旧人。”
朱北道,“想来是殿下待她们极好,她们才会如此忠心耿耿地侍奉殿下。”
“这是怪本宫待她们太好,养大了她们的心思?”姜姮随口问。
朱北一眨眼,故意苦着脸,很是诚惶诚恐地答,“小人哪敢?”
“只小人瞧着殿下对她们的宠爱,也不免心驰神往。”
“可她们拈酸吃醋,是可喜可爱。小人若做了同样的事,却是自讨没趣了。”
姜姮也笑了笑,又问:“朱公子不怕那群老头吗?他们很是厉害呢,就连父皇,也被指着鼻子骂过,不得不退避三舍,避其锋芒。”
站得越高,身上所汇聚的视线,便越多。
宫人们能做的,无非是嚼舌根子,顶破天,也就是栽赃抹黑几句。
言语能诛心的,是言官,是臣子。
他们总要找个奸佞出来,否则,哪来他们的刚正不阿?
前些日子,又有人进言了,应斩杀朱北,以正朝廷风气。
朱北怎会不知此事?
那臣子谏言无用,便一头撞死在了柱上。
那时,他正在崇德殿中,是亲眼看着那具尸体被拖出去的。
说来有意思。
无论这身前威望高低,也无论这身后名声好坏,人死了,便都成了一个样。
一滩死肉,可以拽着,可以拖着,反正都死了。
却也是不同的。
有名有望的人,是要藏到精致的陵墓中,能受子子孙孙香火的。
无名无姓的人,却是被随意扔在了荒郊野岭,只有野狗、猛禽会来徘徊。
朱北想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姜姮的指上。
那时一双精心呵护过的手,只瞧那指关节处的粉嫩颜色,便可知其主人的养尊处优。
若是姜姮在今日死去,整个大周朝,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会为其哀悼吧?
那一定是个极其奢华又高大的陵墓,水银为河,金玉作山,长明灯不灭不熄,伴她千秋万载。
朱北几乎痴了。
还是姜姮那清润如珠光的视线,唤回了他的神思。
他笑了笑,轻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要富贵,就不能贪生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