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收回视线,又道:“这次,你说好了‘日日’,可别悔改。”
她的确是太纵容这群小宫女的,养得她们人人都有几分胆大。
当下,便有人暗戳戳挤着身边伙伴,望着他们,窃窃笑着。
姜姮也不是害臊,只是不喜欢姜濬被人看着,可若是把他的脸遮起来,自己也没法子盯着他瞧,只好将这个念头作罢。
姜濬但笑不语。
他离开了长生殿,由宫人引着路,从南门处出宫。
月明星稀中,那小太监腿止不住发颤,姜濬询问一声,得知他肚子不舒服,便主动放他离开。
“这条路,我走了许久的,早已熟悉,你且去吧。若还难受,可去寻一些草药来。”
他当下报出了几味草药的名目,还各自讲了几个易分辨的特征。
宫人在宫中,哪能请得动太医署的大人们?平时若病了伤了,要么生生熬过去,要么就随处抓点草药,不管有没有用,吃了便算和阎王抢命了。
这几味草药是寻常物,也是救命药,这小太监连连磕头,恨不得当场为他出生入死。
姜濬微微侧开身,无意做他人的再生父母,更无心玩弄他人的生死。
方才一言,只是顺手而为。
小太监离去了。
南门就在不远处,姜濬却未继续往前走。
温和明亮的烛光,透过灯壁上的仕女图,照明前路。
他看了眼宫灯,又抬起眼,眸光如影,都是淡且晦暗的一道。
声也清冷,“朱大人,好久不见。”
朱北带着诧异,从暗中走出来,看他许久,“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原来,代王殿下,是早发现了我,才装模作样?”
“那小太监,可就真将你视若神明了。”
姜濬神色淡淡,并未辩解,只问:“朱大人,为何跟了孤一路?”
听了这声“孤”,朱北像是才想起他的身份来,不紧不慢行了个礼,拖长调子:“小人见过代王殿下。”
又笑,“那代王殿下,为何又要支开那小太监,与在下相见呢?”
姜濬直直看他一眼,眼中并无厌恶,也无冷意,仿佛只是看见了一棵树。
甚至,连树都算不上,仰视高大的树,他会感叹岁月独独不饶人,俯视矮小的苗,他会思索万物生长的规律。
可看朱北的这一眼,却是毫无情愫。
好似他,不过一件死物。
姜濬道:“你可争权,可夺利,人心本浑浊,欲望亦无罪,只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你的心思,打到阿姮身上。”
“朱北,你可知罪。”
风吹过,六角宫灯缓慢旋转,光与影交替出现,只他的声音清晰又明确。
朱北像是被姜濬吓到,身子发着颤,双腿又没了骨头,从中一弯,就要下跪,眼见下一瞬,他就该诚惶诚恐地求饶了,可双膝刚触碰到冰冷的地面,还未俯下身,也没做足模样,他笑出了声,实在忍不住。
朱北缓缓站起身,扬起手,轻轻拍去膝上看不见的灰尘,掀起眼,眸中有戏谑的笑意,“抱歉哈代王殿下,见着你,这双腿便不听使唤,跪不下去了。”
“不过,相比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一个小小的失礼之罪,算不得什么吧?”
姜濬平静望着他,仿佛只听见了一句稀疏平常的话语。
朱北看着他,又瞧了瞧四周,恍惚又再现了当日情景,忍俊不禁。
其实不是同一处,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呢?
只宫中各处建造向来都都按一定规制的,所以,在这相似的高墙下,相似的地砖上,才给了一点模糊的似是而非感。
“代王殿下,您到底图谋什么呢?”朱北困惑至极。
世上之事,一旦发生,必然会留下痕迹。
这痕迹太微渺了,若不仔细查询,便寻不到,可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正如二十三年前,那道举国欢庆的喜讯。
如果不是朱北多嘴问了一声,谁还会知道,孝文皇帝一朝时,那位素有贤德名声的继后纪氏会与其兄私通?
哪怕在其成为太后,权倾朝野后,也并未断了联系,甚至因大权在握,而更无所顾忌。
“你未曾与姜姮亲近过吧。”
朱北明晃晃将姜濬上下打量,不解问,“既然你与她并无血缘,你又在顾虑什么呢?”
想要得到姜姮的芳心可不容易,可姜濬非要立贞洁牌坊,欲说还休,以退为进,至今二人,依旧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至于他这心是否乱了,就不得而知。
朱北在心中鄙弃他的优柔寡断,于是话更直白,恶劣一笑:“就算你与她是亲叔侄又有何干?代王殿下,您别忘了自个儿的出身,人可不能忘本。”
“想当初,孝文太后待您也是极好的吧?否则怎会,宁可赌上满族的性命,也要将您推上皇位?”
第86章 过渡小小过渡章节
连珠走入了长生殿,第一眼便瞧见了零落满地的珠玉、花瓣,一室奢靡。
每每朱北来过,这长生殿就会变成这幅模样。
她不由得皱起眉,一边随手整理着物件,一边轻声说道,“殿下,朱北此人心思深沉,您……还是与他少往来,才算好。”
姜姮笑了笑,并不在意。
自朱北第一日出入长生殿时,连珠便说过此话,正如文官武将泾渭分明,寒门世家各自为营,这二人,一人温和良善,一人唯利是图,本就是合不来的性子,又都停在了姜姮的身侧,自然难得一个和睦。
姜姮托着腮,看连珠有条不紊地打点着长生殿的一切琐碎,猫儿似得唤了一声:“连珠……”只是唤,也不多说。
她是有这个习惯的,一旦情绪高涨,嘴、鼻、眼便都闲不下来,哪怕无事发生,也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叫亲近人,也知道她的好情绪。
连珠来时,已经从小宫女口中,听闻姜濬前来拜访一事,当下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复,并未追问,也未再提及朱北。
等到殿内干净,小宫女们又各自散开,去做手上新派的活计,连珠绕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关上了四处的门窗,似乎也只是因为,殿中新点了引梦,不想叫这清香逃散。
她不紧不慢将这些琐碎事亲自收拾干净的同时,姜姮心头,那一点点因姜濬识趣所带来的欢喜,恰好被品得干干净净,再无可想之处了。
她略有怅然若失之意,但因清楚来日方长的道理,并未因此失态,懒着身子继续窝在原处,不愿动弹,对这熟悉的景色,也无了好奇新鲜心思,缓慢将视线收回。
连珠上前时,正好见她盯着手腕,若有所思。
那段洁白光洁的手腕上,有一点乌黑的痕迹,像是执
笔书写时,不留心便沾染上的墨渍。
但墨渍能洗去,这一点痕迹,却是长长久久留在了姜姮身上,常有人会不经意看见,随后用目光问询,可她从未提起过,这道痕迹的来龙去脉。
“殿下。”连珠唤她。
姜姮坐直了身,清楚她要说正事,目光冷清,注视着四面的窗,是提防隔墙有耳。
连珠俯身,将她身后的靠枕摆正,有意无意的,靠到她耳旁,是为留下微不可闻的一语:“殿下,已经寻见他的下落了。”
随后,又站起身,冲她笑得温柔,恢复了往日的声量,“殿下,家母近日多病,缠绵榻上,还许我出宫,照拂一二。”
姜姮微微扬起头,浅如琥珀的瞳孔之下,是超出年纪的冷静,她未想到,会如此快听到那人的消息,简直是如有天赐。
连珠微不可闻对她点点头,轻轻伸出手,将她耳侧的发,捋至耳后,眸中是如出一辙的果决和坚定。
片刻之后,一道浅色的身影从长生殿内走出,小宫女们早已得知连珠家中的不幸事,那位夫人也是姜姮的乳母,因抚育公主的功劳,而被封为了孺子。
出于对连珠的喜爱,和连夫人的尊重,平日总爱多言的她们,都默契地安静了下来,不去关怀,让悲痛暂且无声。
借着连珠的身份,姜姮并未惊动任何人,便很顺理成章地出了宫。
宫外有人接应,她进了马车,不一会,就到了长安城外。
这是一座凿山而建的诏狱,曾经用于关押前朝那些不肯受降的贵族,等到了孝文皇帝时,因其实行仁政,大赦天下,又空置了许久。
当然,只是传言中。
姜姮下了车。
驾马之人是长生殿养在宫外的门客,也是一位有勇有谋之士,恭敬道:“殿下,那人正在此处,上林诏狱外的守卫,是每三个时辰,轮换一队,眼下只剩一个时辰了,请您尽快。”
因为身份缘故,也因她难以时常独自出宫,所以,即使名义上她有门客百人,实际上,她亲眼见过的只有寥寥几位,大多时候,都是靠连珠私下招募,小心来往。
而此人,在此之前,姜姮并未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