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凌回到马车内,驾车女子双目灼灼,略微紧张地唤着她:“殿下……”
姜姮摇摇头:“按事先所言,各自行事吧。”
随之,她望向一旁。
帝王尊驾,要车马,要器乐,要伞扇。
茫茫荒草上,除卫兵半新不旧的铁色盔甲外,寻不见更多张扬异色。
所以,姜钺又是私下出宫。
近百位的卫兵让开了道,供马车离开。
四面的杂草被风吹拂,野蛮舞动。
姜姮迎着风,缓步走上前,姜钺立在原地,一见她,便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又习以为常地拉起了她的手,一道往轿辇处走去。
“陛下何时来的?”
“就在阿姐之后。”
姜姮实在好奇,便直接问了:“又是谁与你通风报信?”
此次事,是她私下策划,并与连珠筹谋,长生殿内绝无第三人知晓。
“阿姐。”姜钺抿着唇笑,“你忘了,寻常车辆是不得出入宫廷的。”
宫规森严,向来如此,唯有长生殿,是例外。
“今后阿姐要出宫,记得带上几人,朕也好安心些。”
载着殷凌的马车,化作沙砾般的小点,消失在草径尽头。
他的身份到底特殊,姜姮是想好了辩解的话的。
可再一想,却觉得没有必要。
欲盖弥彰,只能骗傻子。
这天底下,是没有那么多心甘情愿的傻子的。
“我想要举荐殷凌。”姜姮直直道。
姜钺答:“好。”
“他可为卫尉。”姜姮继续道。
卫尉掌管宫门警卫,是重中之重,非帝王心腹,不得担任。
“阿姐信他吗?”姜钺轻声问。
姜姮不答。
姜钺像是笑了一声,自顾自说了下去,“只要阿姐信,朕便信。”
三言两语,翻天覆地。
姜姮看着姜钺的后背,他早就比她要高了,背还是有些单薄的,罩在宽大又繁琐的衣物中,一阵风吹来,便能勾勒出纤细模样。
“陛下……”
“阿姐许久未唤过朕阿蛮了。”
二人同时开口。
姜姮停住了脚步,姜钺随之驻足,却未转身看向她,依旧维持着旧姿态,只牵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她在一步一步瓦解他的权利。
插手选秀,养育小皇子,扶持殷凌……这一桩桩一件件事,他本可以阻止。
但没有。
其实,她不打算挑明的,想让一位帝王,向你坦露真心,无异于剥开他的皮肉,要他的命。
只是,今日的一切都太水到渠成,没有留下丝毫,可以隐藏野心的空隙。
于是,她也问出口了。
姜钺听清楚了这个问题,似乎陷入了茫然,低垂着脑袋,缓缓转向了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姐。”
距离二人争吵,已过去了二十三日。
这二十三日之间,二人之间,再无见过一面,再未说过一句话。
可他曾说过的。
说过要与姜姮日日相见,永不分离。
怎么会变成今日这番局面呢?
有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中翻涌而出,姜钺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一字一句道:“阿姐,如果要你与我生疏,我宁愿不要这个位置。”
第88章 有权越殂代疱
姜姮本来想将姜钺送回崇德殿休息,可他不愿,未明说,只将这份心思藏在眉梢眼角处,安安静静的,等着旁人猜。
姜姮看到了,一言不发,将他领回了长生殿。
曾经的姜钺是时常来长生殿的,不同其他皇子皇女,他并无母后可寻,幸而有个同母所生的阿姐,依旧为他留了一处地,让他只做姜钺,而不是太子。
是后来君臣有别,多了规矩和束缚,才没了往日的肆意。
姜钺躺在榻上,凝视她许久,恋恋不舍,还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阿姐……”
姜姮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歇息吧。”
“阿姐,我当真知错了。”
“我知道。”姜姮垂眼,安抚:“先不说这些。”
姜钺小心翼翼道:“阿姐,你莫离开。”
姜姮平心静气答:“好。”
姜钺点头,舍不得闭上眼,迟疑地松开了手,还有几分惶惶不安,似乎生怕眼前一切,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姜姮坐在一旁,安静地陪伴着。
少年人的唇全无血色,惨白之下透着一层紫,像是一具刚从腥臭泥土中挖出的尸体,还未脚踏实地,就被推至了万众之巅上,在瞩目和烈阳中,生来死去。
可生死,都要痛彻心扉。
就在方才,姜钺做出一个决定,中止新令
在满朝文武王侯的怨气下,这位年轻的皇帝已压不住涛涛而来的议论声了。
前不久,更有官员上书,仿佛是想好了留名青史,也就不吝啬一条性命,笔墨肆意,将姜钺指名道姓的骂,更在文中,提到了皇室中人,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脏事、臭事。
他服软了,登基以来的锐气和志气,都被磨灭。
可凡事,都不是一个念头一句话,就能轻易决定的。
新令中止后,那些诸侯王是该返回旧国,还是留在新地?百姓新税,又应交给谁?
桩桩件件的事,形形色色的人,都需妥善,又是一场麻烦。
这世上,哪有事会不成不变呢?近百日,足够了,更算不上朝令夕改。
正如默许新令推行,姜姮也默许了新令终止。
许久后,姜钺安然入睡,姜姮走出正殿,一眼便见到了候在一旁的朱北,并不奇怪。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若是见不到他,才是罕事。
朱北放轻步子上前,目光更直白了些,如丝如缕,轻盈又缠绵不清的绕在她身侧:“殿下不奇怪吗?新令推行已三月有余,事早已做了,人也杀了,时至今日,眼见一切都将尘埃落地,为何又要中止”
姜姮面不改色看他一眼,奇怪他,也奇怪他口中所言。
朱北轻笑:“前几日,陛下孤身一人在崇德殿长坐许久呢。”
姜姮直接问:“是何人求见过陛下?”
“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朱北低低笑了一声,“只是一个探子。”
探子?
姜姮挑起眼。
朱北神色自若:“韩王欲图谋反,勾结了韩地不少人,听闻,另有几位诸侯王也已响应,朝中更有几位大臣参与其中,是准备通风报信。”
“那些探子都是潜伏许久的,幸而他们禀报得及时,要不然,是大祸临头呢。”
“韩王?”
“正是他。”
对于朱北所言,她将信将疑,可谋逆这样的大事上,他是不敢撒谎胡诌的。
姜姮想起了一张很是慈祥的面庞,此人是先帝庶兄,平日爱游山玩水,也爱品茗作诗,并不像一个有野心有手腕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若无新令,他们会有今日之举吗?
姜姮轻拧着眉,隐约明白了姜钺的异常,相比看不见摸不着的威吓,显然是这些实实在在的威胁,更能叫人下定决心。
朱北又道:“不过还请殿下放心,想来此时,齐王一行人已被拿下,其同党,也尽数伏诛。”
姜姮平淡问:“为何将此事告知本宫?”
不同于姜钺对长生殿的渗透和了如指掌,她对崇德殿内的风吹草动,却是知之甚少——姜钺无心也无这个本事,去做这些四处防人的事。
是先帝。
自先帝起,不止崇德殿一处,这两宫也成了铁板一块,除了帝王一人之外,其余人皆为臣、为奴,更别说与帝王争权。
就如今日齐王一事,若姜钺有心遮掩皇室丑闻,恐怕她就要被瞒得严严实实,直到此事彻底平定。
“因为是殿下您。”朱北轻声,“小人是忠于殿下的。”
姜姮止住步伐,仔细看他。
朱北微微一笑:“殿下信吗?”
姜姮似笑非笑:“你且说说,何为‘忠’?”
朱北像是认真思考,才作答:“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只忠一人。
他本该忠心的那一人,眼下还躺在不远处,只隔了几道珠帘,几处软纱帐子,若细听,还能听见他有起有伏又很是不安的呼吸声。
姜姮觉得有意思,这世上鲜少会有美而不自知者的,她幼时便被夸可爱,长大后,也有不少浪荡子前仆后继向她示好。
于是,她在男欢女爱一事上,很是开窍。
朱北那视线太赤.裸,或许是仗着四处无人,便不加遮掩,直直望她,可他是仰视。
作为奴才,他早早学会弯下背脊,小心伺候主上。
如今这一眼,算是刻意。
总不能无缘无故,就献上一颗忠心。
总该有一个名头,可以高尚,也会低俗,都合情合理。
姜姮知道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边好奇一边笑:“你如今,也会有如此念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