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玄裳军彻底占领北疆,便不再是小打小闹,势必引起长安城的重视,届时驻扎在浚县的三军同时出动……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军队,不是这群山匪可以抵挡的。
唯独同时出击,两头并进,既避免了被腹背夹击,也能再进一步。
辛之聿做事,时常随性,时常冲动。
只无巧不成书,无勇不算才,这是有天助,又不失只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这才铸造了他的天才之名。
只是——
“那群人怎么会服我?你听他们口口声声嚷嚷着长安城,好像有多高志向,实际上,这就是一群泥腿子。有吃的,有穿的,再有个女人热被窝,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今待在这山中,只想做个山大王,又谈何说起入主长安城?”
阿弃颇有怨言,也许是发觉,这言辞之间,也不知不觉也沾染了低俗味道,这是他从前最讨厌的,于是,声逐渐弱了下来,再瞧辛之聿,一半心虚,一半不服气。
他是辛之聿在大半年前救下的,当时还未有玄裳军的存在,对这些后来才凑上前分一杯羹的人,很是没有好感。
就连对所谓首领,那位白衣公子,他也瞧不上眼……不过一个狄人,换了身
书生衣物,就能挥斥方遒?实在可笑。
“带着那群人,就算有万人之众,行事也难。”阿弃大着胆子道,不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相反,他巴不得见辛之聿攻占浚县,走出北疆,好叫这玄裳军名副其实。
这小小天地,已不足他一展身手。
“有你,何须万人之众?”辛之聿淡淡道,掀起了眼。
阿弃见他那双被人讨论许久的,说是白白生在了一个彪悍男人身上,无端损了颜色的眸子,身子下意识一抖,打出了一个香瓜子味的饱嗝,想起了初见他那一日。
他是认识辛之聿的。
在此之前,便认识了他。
彼时,他被一群盗匪盯上,左右奴仆为救他,皆已身死了。
独独留下他,也只不过看他年幼,长相又清秀,想留她,当半个丫头用。
这种屈辱,他万万不能承受。
只好决心去死,咬舌,怕疼不敢下嘴,跳崖,左右几人都虎视眈眈,等了好久,都不见一个利利索索的死路,心凉了大半。
那时,辛之聿刚好从不远处的山间小道经过。
阿弃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又怎么肯撒手?大声唤他:“辛小将军。”
一声,便喊出了他真实的过往,无遮无拦。
正如此刻,辛之聿有意的,慢慢的,念着他的名字。
“张祁。”
姓张,名祁,还未得长辈赐字。
似乎是这山谷之间风太猛烈,吹得阿弃单薄的身板,在止不住发颤。
这是他第一次,在辛之聿口中,完完整整听见了自己的姓名。
交山张氏曾在一夜之间被屠杀,行此狠毒之事的,正是昔日的辛小将军。
可就算是辛小将军,也会有顾及不到的所在,比如,他不会知晓,张家还有一位嫡子,正因与长辈八字相克的理由,被养在了城外。
“你……何时知晓我的身份?”阿弃问。
辛之聿皱眉,觉得这个问题是口不择言了,但还是作答:“你家无人同你提起过吗?你与张浮长得极像。
他长兄的姓名,也出现在了辛之聿的口中,以同样的口吻和腔调。
原来是这张脸。
那就是第一眼,辛之聿便知晓了他的身份,但依旧纵他留下。
阿弃深吸一口气,颤着声发问:“那你……是要杀我吗?”
辛之聿也问:“你想为你们交山张氏一族复仇吗?还是说,想单单为你长兄讨个公道?”
阿弃老老实实回答:“我……与他们并无瓜葛。”
隐约清楚辛之聿的心思又道,“阿弃,是乳母为我取的名字,他们既不要我,我为何要在意他们的生死?”
辛之聿面色不改。
阿弃明白,自己猜对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正如他所想,于辛之聿而言,他的过往是一览无余的,他的心思也是无关紧要的。
不同于他战场上的冷面模样,他并不是弑杀之人。
相反,他很纯粹。
辛之聿走了,在他的计划中,今夜一切都会有序进行。
阿弃瘫倒在地,摸了一手雪。
他扯开嘴,笑了笑,才算大彻大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交山张氏一族,虽本家被灭,但还未死绝。
两年前,辛家倒台厚厚,剩下的旁支拼拼凑凑,抢回了被辛家军征去的土地,抓回逃走的壮丁,又撑起了张家的门楣。
至今,张氏一族还是交山郡绕不开的存在。
一家一家去打家劫舍,实在太慢。
杀鸡儆猴就好。
这位出身本家,从来不被记得的孩子,回到了族中,一开口,便是要族长之位。
正值壮年的叔父自然不答应,横眉竖眼,想要替他惨死的父亲教教他人情世故的道理,下一瞬,那五大三粗的匪寇走入了祠堂,左右开弓,甩了几巴掌上去。
满祠堂的哭声和骂声。
阿弃并不想和他们多言,在控制族中后,就派人往交好的几家送信。
这等待的时间中,他注意到供在一旁的灵台。
一个个找去,能瞧见父亲和长兄的灵位,冷冰冰的线条,深色的木牌。
其实,他并不记得父亲的容貌了,最后奔丧时,族中长老怕惹事生非,又招惹来辛小阎王,只好将他草草下葬。
记得是一口楠木的棺材,百金收来的,原是备给祖母,未曾想到母子二人死在同日,族人思来想去,觉得这族长之位更紧要些,便自作主张,让父亲舍弃了孝。
至于长兄,他倒是在获得昭华长公主赏识后,回过家中一趟,虽当上了官,可还是谦卑温驯的公子模样,族老和他说起占地筑宅的事,一语不发,被问到公主是何模样,就冷了脸蛋,一脸恭敬。
阿弃想着他,始终觉得,他那些话当不做真。
姜姮该是瞧不上他的。
只看辛之聿,便能清楚此事。
不是人人都能被利用的。
怪不得死在了长安城。
阿弃撇了撇嘴,有几分记挂浚县的情景。
这时,一位斥候跑来,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他一愣,大笑出声,倒像一个孩子了。
再看向父亲的灵位,恭恭敬敬鞠躬。
心道,抱歉克死了您,可这条命就是硬,天生的,他也没有办法,眼下又遇了贵人,势必只能活下去了。
他会活得好,活得漂亮,至于光耀门楣的差事,他会承下去。
父亲,快早日投胎吧,魂飞魄散也好。
浚县,军营首领跪在地上。
辛之聿手持长剑,立在他身前。
就在方才,一人来到军营大门前,求见将领,小兵仔细盘问,报上去孙玮的名字。
可又有谁不知,此人已被玄裳军俘获了呢?
该是圈套,可悬殊的兵力前,阴谋诡计常常不见用武之地。
那将领想着建功立业,也就忘了谨慎,正欲亲擒贼首,直到出了军营的大门,亲眼见到孙玮本人净利落站在不远处,而他预期中的敌人,连个屁都瞧不见。
这时,这位驰骋沙场许久的老将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圈套防不胜防。
比如背叛,比如围魏救赵。
主将离开军营,剩下兵卒群龙无首,不过须臾,就被江横控制。
他带獠牙鬼面,剑上带着新鲜的,正在流淌的血,正是传闻中,那位杀人不眨眼,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王模样。
将领未曾想到孙玮早已反水,破口大骂:“孙玮!你是忘了长公主殿下的恩情了吗?”
辛之聿斜了一眼。
他还在骂:“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还不如死在外头,省得丢人现眼。”
孙玮平静道:“杀了他。此人是大周老将,并无可能为你做事,他只是一时大意,才会被你生擒。”
“若不杀他,必然后患无穷。”
这位老将姓封,曾驱除鞑辱,立下战功赫赫,更是先帝一手提拔,对大周忠心耿耿,不可夺志。
而军营之内,雄兵数千,都会听命于他。
此时,不过是侥幸让着雄狮离了群,才找到了一线破绽。
若放他归去,势必难挡齐心协力的军队。
就如应证孙玮的担忧一般,这位老将军愤而挣扎了几下,差点就挣脱了束缚,要往前冲来。
就算紧接着被几人用长枪拦下,也还是不依不饶,大骂一声“崽种”。
“你敢直视我吗?”
分不清是骂这两面三刀的叛徒,还是这个人面兽心的恶徒了。
但二人,都不在意他的怒骂。
辛之聿在意的
,是另一件事,他问:“姜姮于你,有何恩情?”